前世今生两世为人,薛绍从不自称泡妞高手,但至从成年之后他几乎没在女人面前有过窘态。
但现在面对虞红叶,将要谈及婚事,他感觉到了尴尬。或者说不安。
十年啊!
人的一生有几个十年?
女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个十年可以挥霍?
虽然薛绍从来没有给过虞红叶什么承诺,但虞红叶一直没有成亲,甚至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传出过蜚闻。
她的心意,薛绍其实是知道的。很早就知道。
此刻,薛绍不知道虞红叶内心的真实想法。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足够的资格来和虞红叶谈婚论嫁。因为在这十年当中,自己几乎从没有表达过对她的爱意,也从来没有真正的去关心过她。得说**一点,虞红叶就是自己麾下的一个赚钱机器;哪怕想要说得好听一点,也就只是一个生意合伙人。
薛绍不爱说废话,但他的口才从来不差。但是今天,他却始终难于开口。
虞红叶的茶都快煮好了,薛绍也一直按着个额头呆坐着,愣愣的看着炉鼎里隐约跳跃的火苗,出神。
月奴和虞红叶暗暗互递眼神,公子今天是怎么了?
“月奴,你去看看儿子。”薛绍总算是找到了一句话来说。
“噢……”月奴愣愣的应了一声起身往外走。到了门口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门给关上。
万一这让公子和虞红叶更加尴尬了呢?
薛绍暗吁了一口气,这憨姑娘有时倒也挺机灵。
“薛公请用茶。”虞红叶将煮好的茶递到了薛绍的桌几前。
“嗯。”薛绍接过茶来小啜了一口,“好茶。”
没话说了。
虞红叶倒是一点窘态也没有,反而十分的淡定和洒脱,微笑道:“薛公今日为何,沉默寡言?”
“我……”薛绍眨着眼睛拖了一个长音,又没下文了。
“不如我们聊一聊,矿场的事情?”虞红叶主动挑起了话题。
薛绍苦笑了一声,把心一横,说道:“我想另外问你一件事情。”
“薛公请讲。”虞红叶面带微笑,很淡定。
“你……”薛绍又拖了一个长音,居然不敢直视于她来说话,“有没有想过嫁人的事情?”
后面这句话倒是说得极快。
“什么?”
好死不死的,虞红叶居然还反问了一声。薛绍越发觉得尴尬了,只好道:“我是问,你有没有想过,嫁人的事情?”
这次说得挺慢,几乎是一字一顿。
“当然想过了。”虞红叶笑了,“我又不是方外之人,怎能不想嫁人的事情呢?”
“那你……”薛绍又拖了个长音,“有了合适的对象没有?”
“没有。”虞红叶果断摇头。
薛绍心里稍稍一紧:这么说我也不算了?
“薛公怎会突然问起,这件事情?”虞红叶反问。
“没什么……”薛绍的眼神都有些闪烁了。这让他觉得自己真是够孬,简直是把一世英名全毁在这里了。
“其实,我是一个很没有野心的人。”虞红叶突然说道。
“什么?”薛绍愣了一愣,反问。
虞红叶微然一笑,她知道薛绍听清楚了,于是继续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赚到这么多的钱,我会结交这么多的达官显贵。我更没有想过嫁入名门,去博得一个贵族出身。”
“那你想要什么?”薛绍挺认真的问道。
虞红叶面带微笑的说道:“我虞家祖上几代都是商人,很普通的商人。我也只是一个很平凡的女子,没有野心小富即安,从来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当年如果不是因为我父亲的突然去世,我肯定早就嫁人生子,从此安度一生了。就像我娘年轻时的一样。”
“如此说来,倒是我害了你……”薛绍不是用的问句,而是感叹语气。
“没有。”虞红叶很坦然的微笑,说道:“薛公的出现改变了我的人生,但是并没有改变我的心志。虞红叶仍是当年的虞红叶,她没有野心,没有幻想。她只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像万千平凡的女子一样,嫁给一个普通的男人拥有一个普通的家,从此过上相夫教子的简单生活。终此一生,不会有大起大落也不会有大悲大喜。平静,温馨;平凡,满足。”
八个字,薛绍听尽了她的心声。
“我知道了。”他说道。
“薛公都知道了什么?”虞红叶微笑问道。
“没什么。”薛绍笑了一笑,“再给我来一杯茶。”
“好。”
连喝了三杯茶之后,薛绍走了。
月奴回来的时候见到薛绍不在,很惊讶,问虞红叶刚才都发生了什么事情?
虞红叶说,没什么。
“没什么?”月奴直神愣,这恐怕就是世上最难懂的三个字了!
薛绍回到主卧室里,仰天一躺倒了一下,双手枕着头,长吁了一口气。
他居然感觉到一阵解脱。
太平公主尾随他进来,看他这神情心中顿觉不妙,连忙凑上来问,“怎么了?”
“没什么。”薛绍道,“以后不要再提及虞红叶的婚事了。”
太平公主大惊,“你果然搞砸了?!”
“不是我搞砸的。”薛绍坐了起来,认真的道,“我根本就不适合她!你就不要再勉为其难,乱点鸳鸯谱了!”
“什么,我乱点鸳鸯谱?!”太平公主几乎气乐了,“要不是你到处留情惹来一些风流债务,我又何必如此?!”
“好好,我说错了。”薛绍一挺身又躺了下去,仍是双手枕着头,还闭上了眼睛,“总之以后,不要再提这一回事。”
太平公主大惑不解,连忙追问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
薛绍开始不想说,但耐不过她反复的追问,就把刚刚和虞红叶谈话的内容,简单跟她说了一说。
“笨!”太平公主听完就在他胸口拍了一巴掌,“你话都不听完就急着跑什么?回去,再问!”
“不去!”薛绍一板脸,“你还嫌我不够丢人吗?”
“薛郎,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太平公主长叹了一声,躺在了他身边耐心劝道,“每个人心中都会有梦想。但是梦想和现实总是会有差距。真要说起来,最初的时候我也不是你想要娶的那个人。不是吗?”
薛绍木然的眨了眨眼睛,这话好像挺对……
“好哇,果然被我猜中了!”
“别!——淡定,淡定!”薛绍苦笑不已连忙将她拉住,“说正事,说正事。”
太平公主恨恨的瞪了薛绍几眼,也难为她仍有耐性,继续道:“虞红叶对你说了她心中的念想,证明她正在对你打开心扉,这是好兆头。你怎么就表现得这么晦气,刚听到一点不好的苗头就灰溜溜的败退了呢?”
薛绍苦笑,“我……我总感觉,开不了那个口!”
“薛郎,这可不是你一惯的作风!”太平公主冷冷的道,“堂堂的蓝田公子,几时在女人面前认过怂了?”
“今时不同往日!”薛绍的嘴很硬。
“的确是不同。”太平公主说道,“蓝田公子纵擅欢场无往不利,是因为他无拘无束不用对任何人负责,也不用在意任何人的眼光和评价。但是现在你已经是太平公主的驸马和几个孩子的父亲,是爵列一品的赵国公,还是名扬天下的英雄人物。你有顾忌了!”
“不光是顾忌吧……”薛绍轻叹了一声,“我始终在想,我有什么资格娶虞红叶?”
太平公主愕然的怔了一怔,一时无语以对。
“她是一个好女人。有大把的选择机会。”薛绍平静的说道,“说实话,我不想害了她。”
“害?”太平公主一听这词就有点恼了,“这么一说,你都害了我十年了?我该怎么跟你算帐才好呢”
薛绍苦笑不迭,“不、不是那意思!至少,不、不是同一个意思!”
“哟,还口吃起来了!你是有多紧张啊?”太平公主冷冷道,“我看你就是想太多了。”
“我的确是想得多。”薛绍说道,“说句实在话,如果虞红叶是一个轻浮浅薄的女子,我肯定会毫不犹豫的把她娶了,甚至还不惜用上一点卑劣的手段。但问题是……我真怕害了她!”
“你怎么,就会害了她呢?”太平公主很不解,甚至有一点恼火,“我,琳琅,月奴,陈仙儿还有上官婉儿甚至还包括玄云子和艾颜,你都是怎么害我们的。你倒是说呀?”
“……”薛绍无语沉默了一阵,轻叹一声,说道:“你们每一个人,我都害了。”
“你把话说清楚?”
薛绍道:“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男人专心专意的对待自己一个人?我又不能把自己劈成无数块,每人分你们一点。所以很多时候,我难免厚此薄彼。哪怕这不是我心中所愿,我也会不知不觉的做成这样。年轻的时候我还不觉得有什么,因为我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仕途和军旅之中。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得到的东西越来越多,现在我的仕途和军旅生涯也几乎快要达到了巅峰。有时我就经常会忍不住去想,我得到的这些,都是我应得的吗?有一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能达到今时今日的高度,脚下究竟踩过了多少人的尸骨?我究竟是该庆幸,该自豪,还是该愧疚,该惶恐?”
“……”太平公主一下就陷入了沉默。她静静的凝视着薛绍,突然感觉,眼前这个男人真是活得很不容易。这十年来,他终究经历了多少的挣扎和多少的磨难?他的心里,又承载了多少的痛苦和不堪?
“老天爷其实是公平的。”薛绍说道,“一个人得到的越多,他失去得也就越多。最近赋闲下来之后,我时常会忍不住想起很多的往事,和很多的故人。比如大唐的高宗天皇也就是你的父亲,我的老师裴公,老将军李谨行和他的义子牛奔,程务挺王方翼,骨咄禄默啜甚至还有裴炎、元珍和我亲手杀掉的那些人。他们的一生又获得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或是在追求什么呢?”
“你想这些作什么呢?”太平公主不解的问。
“怎能不想?”薛绍说道,“我和他们一样,都是历史的一部份。也都是男人。”
太平公主眨了眨眼睛,“这和虞红叶又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薛绍长吁了一口气缓解了一下情绪,沉默了片刻,方才说道:“对于男人来说,最不容辜负也最不能亏欠的,就是大好河山和知己红颜。”
太平公主再次陷入了沉默。她仿佛是理解了薛绍的用心,他并不是不喜欢虞红叶,也不是不想娶她。他是怕自己给不了虞红叶她想要的生活,给不了她想要的那一份爱。
“无论是对这个时代和这个国家,或是对我的袍泽弟兄对我身边的女子,我得到的都已经够多,我亏欠得也已经够多了。”薛绍仰着头,喃喃道,“一杯酒可醉天下,多少情不负红颜?……我的妻,你能替我回答这个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