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居然亮了。
薛绍这才意识到自己从进房起居然一直坐着没再动过,直到玄云子讲完了法简的故事,他才感觉到一阵腿麻。
于是他起了身来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一轮红日正在升起,终南山上的云雾折射出万道金光。飘渺云海之中有如神佛正在降世,奇幻万千神秘莫测,美不胜收。
看到这样的壮丽景象,薛绍感觉整个人的心胸都顿时敞开了不少。
“你困吗?”玄云子在他身后问道。
“不。”薛绍实话实说,眼下自己感觉不到丝毫熬夜的疲劳,反而精神十足神采奕奕。
“我去取来一些早点,然后我们继续谈?”玄云子问道。
薛绍抬手指向那一片云蒸霞蔚,“去那里!”
“好。”
薛绍先行一步到了昨日坐过的怪石处,放眼看去,一片云霞翻滚仿佛真是到了仙界。那一轮红日干净无比的浮在云海之上,万千的鸟儿往来飞翔啁啾不停。
再优美的画笔也描绘不出眼前之景的瑰丽,再华丽的词藻也无法形象这一轮日出的神伟。
“啊!——”
薛绍提足中气仰天长啸,惊起一片飞鸟。
然后,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坦和轻松。仿佛这些年来积压在心中的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都一扫而空了。
“触景生情吗?”玄云子在他身后说道。
薛绍转过身来,见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对她笑道:“有一个词刚好用来形容我现在的感受,爽得不要不要的。”
玄云子婉尔失笑,坐下来将早点取出放在小木几上,小米粥,白面馒头,酱菜,就这简单的三样。
“粗茶淡饭,但愿你能吃得惯。”玄云子给他盛了一碗粥,摆到面前。
“你太谦虚了。这白面馒头京城一般的人家可都轻易吃不上。”薛绍笑道,“道观的伙食倒是不错。”
“若是喜欢,你随时都可以来。”玄云子宛如平常的闲聊那样,说道,“道观虽然不富,但几个白面馒头还是供得起。”
薛绍拿起一个馒头来啃,又喝下了一口粥,笑道:“我这人单纯,很容易当真的。以后,我一定会时常前来蹭吃蹭喝。”
“可以。”玄云子微笑道,“有大名鼎鼎的薛公时常造访,我这小小的道观必能名声远扬。就算你一餐能吃下一车的馒头,比起善男信女供奉的香油钱,那也只是九牛一毛了。”
“呦,挺能算计嘛!”薛绍笑道,“你若经商,也必是一把好手。”
“比起虞红叶来,定是差远了。”玄云子微笑道,“你打算何时跟她成亲呢?”
薛绍略微怔了一怔,说道:“还不清楚。但是,应该快了。”
“上官婉儿呢?”
“也快了……”
“这是好事。”玄云子微笑的点头,“她们都是万中无一的好女子,除了宜适其家,还能给你提供许多的助力。”
“要不……谈点别的?”薛绍想岔开话题。
“不,就谈这个。谈你的女人。”玄云子说道,“你能不能告诉我,艾颜在你心目当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薛绍略微皱了皱眉,放下了手中的馒头和稀饭,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不太清楚。”
“也就是说,你并不十分了解她?”
“是的。”薛绍点了点头,“我和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机会相处,彼此之间也没有太多深厚的感情。甚至现在,她的模样我都快要记不清了。”
“但是那一个承诺,你不应该忘记。”玄云子说道。
“对,我一直都记得。”薛绍说道,“几年前,朔州长城外的伽风古道口,我曾答应过她,有朝一日要将她们母子都接到中原来。”
玄云子面带微笑的看着薛绍,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艾颜是个不错的女子,她给我的触动很大。我的许多观念,都因她而改变。”
“哪些观念?”薛绍问道。
玄云子仿佛是沉思了片刻,说道:“最重要的一个,我不再执着于我们的婚约,也不再奢望你能够真正的爱上我。是艾颜让我这个修道之人真正明白了,何谓顺其自然,无为而无不为。”
薛绍双眉微皱,陷入了沉默。
“艾颜一直都记着你的承诺,一直都在等。但是她的等待并非是望眼欲穿的守望和刻骨铭心的期盼,她其实看得很淡,一切顺其自然。”玄云子说道,“当我问她,如果有一天薛绍来草原接你,你会不会答应她回去。”
薛绍问道:“她如何回答?”
“她说,看情况吧,将来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好呢?”玄云子说道,“当时她的口气很轻松很随意,一点苦大仇深之感都没有。”
“也就是说,我的承诺对她来说,其实是可有可无?”薛绍问道。
“或许吧……”玄云子说道,“但是人活着,总归要有点念想。她带着你们的儿子在雪山上孤独的生活了那么多年,能够支撑她一路走过来的,无非就是这么一点念想。”
薛绍再次皱眉,“我听楚玉说起过一些,克拉库斯的事情。”
“他聪明,孝顺,坚强,勇敢。”玄云子的脸上泛现出温暖的微笑,“他长得和你很像。”
薛绍陷入了沉默。
“但是,他属于草原。”玄云子说道,“就算他是你的亲生儿子,这一事实也无法再被改变了。”
“我知道……”薛绍点了点头,“虽然我给了克拉库斯以生命,但是他的人生却与我没有半点的关系。他属于他的母亲,属于大草原。虽然我很想将这个孩子带到中原来亲自抚养,而且以我现在的能量,或许是能办到。但我觉得那对他而言,未必就真的是好事。所以我暂时决定,就让他陪伴他的母亲一起生活在草原。今后的事情,一切顺其自然。哪怕他一辈子都不知道还有我个父亲存在,我也不强求。只要他们母子,能够真正过得好。”
“这就像你喜欢那个花环,我送给你你却不肯要,一样的道理。你热爱一样事物却不会强行去占有他,只希望它能保持原本那一副完美的样子。”玄云子说道,“一般人都不会有你这样的心境和胸怀。就算有,也难以真的做到。”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高深莫测。”薛绍笑了一笑,“我只是一个俗人,既没有堪破生死也没有看破红尘。只是经历的事情多了就会懂得,怎样才是真正的珍惜。有些人是不能错过和辜负的,比如太平公主、上官婉儿、陈仙儿、琳琅、月奴和虞红叶,我会在我有生之年尽量的去对她们好,照顾她们。还有一些人我已经错过已经辜负了,只要他们能够从此过得好,我又何必回头再去强求呢?薛某人不是无所不能世人拜求的神明,他们的人生自有主张,不是非我莫属。”
玄云子听完后沉默了片刻,微微一笑,“那我呢?我很想知道,在你心中究竟是如何看待于我的?”
薛绍笑了一笑眨了眨眼睛,“真的要说吗?”
“要。”
“曾经,你让我很有压力。”薛绍道,“让我一见到你,就想逃。”
“这我知道。”玄云子说道,“那一段时间,大概就是我生命当中最灰暗的时光。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是这世上最令人厌恶的女人。”
“不是厌恶。我从来就没有厌恶过你。”薛绍说道,“恰好相反,正因为你在心目当中有着比较重要的地位,所以我才一下接受不了你会干涉到我的婚姻当中来。试想,如果你只是一个与我不相干的人,当时那一桩婚姻对我来说,只是家中添上一双筷子而已。那样的话,我们肯定早就成为夫妻了。”
“因为在乎,才会有压力?”
“对。”薛绍说道,“我一直都觉得你很神秘,这样的神秘对我来说很有吸引力。还有你的美丽和你的智慧,都让我感觉你是那样的与众不同。但是我对你,并没有太多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占有欲和征服欲。说句大言不惭的话,薛绍不缺女人。但是像你这样的红颜知己,却真的只有一位。所以我贪心的希望,你能一辈子在我身边,做我的红颜知己。用你的话说,我不希望我们两人变成一对在柴米油盐当中,相看两生厌的老夫老妻。”
听完这些,玄云子由衷的笑了,“薛绍,谢谢你。”
“谢我什么?”
玄云子微笑道:“原本我以为,这世上永远都不会有一个人,会真正的理解玄云子复杂而离奇的内心世界。有时连我自己,都弄不懂我在想些什么。对于我们的婚姻,我一度十分的彷徨十分的痛苦,找不到任何解脱的出路。后来从突厥草原归来时,我的想法就是一切听天由命。如果女皇和你仍旧坚持这桩婚姻,我就顺意而为。那时我已经彻底的妥协了,也彻底的放弃了让你真正爱上我的这个幻想,甘于沦为一枚政治婚姻当中的棋子。但是现在你却给了我惊喜,原来玄云子并不孤独,因为有薛绍懂她;原来玄云子在薛绍的心中,也是有着独特地位的。”
“你才知道吗?”薛绍笑了一笑,说道:“你对我来说,一直很独特,一直很重要。”
“听到这些话从你的口中说出来,我就更加认定的一件事情。”玄云子说道。
“什么事?”
玄云子轻轻扬了一下拂尘,面带微笑的说道:“爱情真的没有什么了不起,夫妻名份也不过是一座爱情的墓志铭。所以我决定,做你一世的红颜知己。就像这终南山上的云雾和遥遥万里之外的太阳一样,他们从未真正在一起,但亘古以来就一直不离不弃。”
“日出时,晨曦万丈。”
“日落时,晚霞似锦。”
“只要你来,我就在这里。无论你是薛公、薛帅还是薛绍,我只是玄云子,你的红颜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