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宣誓放弃人类身份效忠恶魔的时候,定会有某种生灵伴随她一起来到世间。
使役魔既是女巫的监视者,又是亲人朋友兼同盟。
我和史宾塞的关系亦如此。
和别人不同的是,史宾塞是法尔尼贡拉大人亲自交给我的。
那时候,它才刚从卵中孵化,幼弱的一咪咪小,连眼睛都看不清楚。
森林中的动物都害怕法尔尼贡拉大人,只它不知何故总黏着不放。稍久竟长得比蟒蛇还壮。
而我刚与法尔尼贡拉大人结成契约,这条该死的大型爬虫张口就吞掉老娘美丽可爱的雪枭,稀里糊涂成为新的使役魔。
小姐我不是没耍过脾气,可终究难敌法尔尼贡拉大人的诱惑,最后败得心甘情愿肝脑涂地。
当然作为补偿,它得到了明净的眼瞳和敏锐的嗅觉。明明是条蛇,视力比老鹰还好有屁用,倒是狗鼻子派得上用场,能闻到各种气味隐藏下的白水,我才可以拿属于人家的泉偶尔免费洗洗养颜澡。
十年前我还洗过黑蔷薇那厮的呢,嘎嘎嗬嗬。
因此,忍不住常常想,有些事真的只能是天注定啊唉,点、点、点。
——我的秘密回忆手册
史宾塞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荧光线条,缭缭绕绕九转十八弯。
既然想拖延时间,那他就顺它的意又何妨。
雷扬泽微微笑笑,沿着标记放慢速度。这三拐两拐的也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
此时月已过中天,沉沉的午夜。
忽然记起瑞丝小时候就喜欢选在这种时间泡澡,腆着圆圆大大的婴儿肚学青蛙跳。
浅叹一声摇头,拨开重叠如网的垂挂蛇藤。
面前蓦而开阔,蒸腾的湿润白气瞬间模糊了视野。皱眉挥了挥胳膊,仍然看不见一臂之外的事物。
雾怎会浓到这地步?
脚底的泥土松软异常,好像稍稍用力就会陷下去一般。
心内没来由生出的危机感让雷扬泽静在原地,他觉得暂时别动比较明智。
四野毫无生气,压抑而沉默,大片连呼吸也意欲夺走的死寂。
雾气越来越浓,浓得简直如在眼睑上覆了层纱布,与只能望见白昼的盲人无异。
耳畔忽然响起串串铃声,窸窸窣窣的很远又仿佛很近。
雷扬泽正欲开口,一双湿冷的手裹挟着他熟悉的香气紧紧捂来。
“嘘,是我,别说话,你别说话。”
果真是瑞丝,只那银子质地的嗓音镇静不再。
“乔娜伊迪丝。”瑞丝昂着头颅和胳膊,不禁后悔自己的轻率。若是为此害死了雷扬泽,她愿拿性命来赔葬。
咬咬牙续道:“我们都很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冲突自然是能避则避。你最长可以憋多久?”
男子迟疑地顿顿伸出四根指头。
瑞丝抿抿唇压低声音。“一会儿我挪开手你就屏着气,别问别动,相信我总比相信书来的有价值。”
雾照旧浓厚,视野茫茫。然而颊边一对瞳仁小狼似的闪光,从肩后绾下的长发潮湿地粘在脖子上,低头他甚至瞧不见自己的手却能看到那些宝蓝的细丝水晶般透明,凉凉地流成汩汩冰泉。
铃音浅浅地忽高忽低,跳跃着降临大地。紧随而至的脚步声蹒跚却沉重。
少女绷得手脚寒麻,密密贴合胸腹下的弧度汲取温暖。
雷扬泽静了静,身子微微地僵。
但他还是依她所说,在瞬间中止肺部的伸缩运动。
空气忽然开始游走,搅动着白雾时聚时散。一段紧接一段的古老咒文传进耳里,掀起阵阵既柔美又干涩的异样感。
背上的胴体越发硬直,两个心跳却渐趋一致,拼命地不知所谓地鼓噪着什么。
白雾终于恢复它应有之貌,在空中聚成大小不一的水滴,叮叮咚咚落进池塘安稳地流淌。
对面略略跛脚的矮小女人和森林一同映入眼底,心内诡谲凝重的气息盘踞不去。
雷扬泽扭眉,缺氧并未让他的脑袋跟着停摆。
乔娜伊迪丝是谁身为骑士没理由不知道,学校里关于女巫的第一课就是她。
书本说,乔娜伊迪丝凶狠残暴,疯狂叵测,意图使恶魔重临人间且为此虐杀四位大主教的她罪无可恕,必须处死。
导师说,乔娜伊迪丝的弱点是心脏,只要勇敢无畏的骑士们把神赐的枪刺进她的胸膛,女巫们便再不可能选出新头领。
事实上凶狠残暴,疯狂叵测的乔娜伊迪丝只是名瞎眼耳聋,面目恬静平和的女人。腿脚还有些不灵便,只能微微拖着慢慢走动。
她似乎也未发现不远处潜伏的雷扬泽和瑞丝,径顾摸索着做自己的事,腰间的铃铛一晃就轻盈作响。
低低咳嗽两声,老女巫迟缓地掏出两个造型简单的水晶瓶子,一左一右拔掉盖子放在池边,悬着祖母绿的小管子往里面滴了几点浓香四溢的液体。
而后她徐徐退开去,蠕动嘴唇小声念叨。
池水啵地分成两股,像被牵引着边冒泡边翻上半空,稍一打旋就各个仰成巨大的拱圆,嗤嗤震动着冲进水晶瓶。
两个瓶子好似深不见底,几乎吸走大半个池塘的水。剩余的立即失了形状,哗啦啦落回池子,不消片刻由表面起浮出一层青油油的绿色,静静渗入大地。
老女巫取回瓶子满意地掂了掂塞回背囊,随手丢出块黄玉嘬唇发出短促的尖啸。
石头应声化成一头巨大的狮鹫,载着主人乘夜色而去。
瑞丝赶忙张大嘴拼命抽气,还以为要死了。憋死的。
雷扬泽低喘两下,垂首支着额头沉默。
少女自顾自开始解释。
“我最怕那女人了,上次集会没少给小姐下绊子。”害她差点不能合格,“虽然眼睛耳朵不好使,但鼻子超好的,通过呼吸嗅出灵魂的味道是她的独家绝活。”但凡生物她都能以此捉住,可比史宾塞厉害得多。“不过也好,闭气就能躲开她。危险是危险,也总比冒冒失失冲上去同她决斗来得高明。哼哼,不知道了吧,这是女巫之间不外传的小手段,哪像你们骑士越热血才死得越快。”乔娜伊迪丝是很恐怖的。
“衣服。”雷扬泽许久闷出一句。
“嗄?”缓不过劲的瑞丝还在手舞足蹈。
“把衣服穿好再回来。”男人背对她站起,深蓝的树影落了满身,细碎地摇曳。
少女呆呆看他没入来时的小道,末了低头瞅瞅自己赤掰掰的躯体,大翻眼珠。
我让你白瞧还不乐意怎的,真个木头雕的没情调。都特地来找人家了说,干脆就等她一起走难道会死啊。
不知为何突然别扭起来的某见习女巫,撇唇啧嘴,扭着腰,款款行去。
而枕着史宾塞的脑袋都快睡着的莉莉莎听到动静,揉揉艰涩的眼睛望去。
“只有你一个人喔,啊那什么,敢偷喝酒我就给卡洛克老师打小报告……”大小姐喃着喃着又倒了回去。
史宾塞转转小眼珠紧紧盯着不放。
雷扬泽伸手拂开汗涔涔的额发,耳垂触到微冷的指尖带出些许迟钝的麻热。唇畔泻出的笑有点苦有点无奈,和十年前一般坚定,却远没那么从容。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原来用在这种时候也是同样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