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万是个非常可怕的数目。
帝国每年的平均税收不过两千万左右,八百万几乎占走一半。对大多数贵族而言,他得积累两辈子才能在这里、为一块石头挥霍干净。
“他估计倾家荡产了吧。”见尘埃落定瑞丝反而松了劲,定心定气地躺在榻上事不关己又略带幸灾乐祸地评说。
兰密欠身微笑:“那位客人大约十分需要光影吧,也许是送给爱人呢。”
罗生石不管被切成多少片,黑与白必定相依相存,再小亦是圆满。所以人类给取名作“光影”也不仅是因着外观更因它的独特性质,赋予其永不分离的美妙寓意。
史宾塞快活地抡着亮闪闪的绿豆小眼珠子。
“你高兴个什么劲儿?”瑞丝老早注意到它不同寻常的亢奋了,快蜕皮的爬行类果然都很喜怒不定,跟来那啥一样。
史宾塞不理她紧紧憋着蛇嘴以防漏风。
压轴的重宝被竞走之后,这场拍卖会也临近尾声。借着众人或惊或羡的余波,主办方又狠狠地讹出几件稀松平常的玩意儿,这便算完满落幕了。
接下面瑞丝也不高兴多逛,该带她去哪就去哪。
兰密无奈,他已经充分认识到他今晚的主家不是个好相与的,一张冷淡无感的脸从头撂到尾。
两人在竞买室又呆了会儿,直等其他客人都走得差不多才出去。
瑞丝靠着连接峭壁和通道的石廊眯眼远眺,罗生石的委托人、拍卖方和一个穿着兜帽长袍的男人正缓缓走下舞台的旋梯。大约是要到哪里的密室做钱货交接吧,涉及这么大笔数目谁也马虎不得。
史宾塞一个劲儿地抻着脑袋看。
瑞丝硬是把它扭成圈盘回胳膊,“瞧屁啊瞧,以后……还能碰到的。”
史宾塞砸吧砸吧嘴忽然安稳了。
中途兰密让瑞丝又换了次面具,金底银边,右半部绘着朵将开未开的瓦蓝色花苞,掩在绒毛丰硕的翎羽下若隐若现。
兰密领她来到一间与其他并无多大不同的传送洞里,屈指轻敲石壁。
那石壁应声微震,一张丑陋而布满裂纹的土黄色面孔在阴影里稍纵即逝,脚下顿时软如泥淖。
瑞丝不及反应便径直穿过落到下一层,她抬头看着状似毫无异样的石壁面色难看。
“你们居然敢用岩魔?难怪能造出这么大的地下空间。”
兰密风度依旧,“岩魔那样邪恶贪婪的生物我等自是退避三尺,您刚刚所见的不过是拥有岩魔血统的半人而已。”
瑞丝一愣,狐疑地皱眉。
“岩魔跟人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兰密轻声笑,摘了雪白手套一抹面庞,原就格外俊美的容颜霎时多了几分奇异的剔透和脆弱。
“连眼高于顶的精灵都会与人生下孩子,极为钟爱女性的岩魔又如何不可能呢?”
瑞丝今夜头次张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瞪着对方探出银发间的翅样耳朵。
这世上有个特殊的群体一直被人们视为禁忌,他们流着父母两方的血却又被两方排斥,生活穷困潦倒,为奴为婢。
黑蔷薇曾说,杂交什么的无须讶异,魔鬼之子更是隔上些年就能发现一两个。但她表示活那一大把年纪唯一不曾见过的混血只有四类:半精灵、半龙、半岩魔和半月仙子。
如今瑞丝面前一下子就蹦跶出两个稀有品。
要不是感觉不太合适她几乎要啧啧地扒光对方从鼻屎研究到小黄瓜的毛了。
真他妈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啊。
半精灵闪不啦叽的真貌没能维持多久,很快便似破碎的海市蜃楼般消匿无踪。
兰密苦笑着边走边道:“也许……人类真是太过柔弱。”
瑞丝懂他的意思。
跟她自己深受其害一样,别的半人也好不了。他们因这份不纯的血统,失去的其实远比得到的多。
魔体带有强烈不可逆的腐蚀性,瑞丝控制不住肉/身的衰败。
精灵以天为魂以地为骨,兰密做不到沟通自然,虚有其表。
至于岩魔的半人,更是时刻见不得光镇日与虫豸蛆鼠为伍。
“你们难道没试过罗……光影?”瑞丝难掩复杂地上下瞅着他。
兰密摇头,“若真有那么简单便好了。毕竟是来自地狱的东西,光影可没有世人想象的良善。”
这话说得瑞丝直诧异扬眉,“你怎知是地狱产?”
“我们少爷做过大量调查。”兰密一顿,续道:“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那里。”
罗生火还有个别名叫涂炭。
何谓涂炭?是蹂躏,是摧残。通过它你的确可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却也得忍受灵魂焦灼的莫大苦难。
两两相减,为零或为负,不过是看个人罢了。
“怪不得你们舍得卖出去。”瑞丝猛翻白眼,使不上的好货,就等于压箱底的积垢。
不过对瑞丝来说倒真不算什么。
……她又没有灵魂可供拷问。
一直完整把握在手的,仅仅是心而已。
兰密微笑,“总有飞蛾愿意扑火。”
谈话间两人又被传送了数次,瑞丝不耐烦地用力踩反应迟钝的魔法阵。
“转这么多回有没搞错?”
眼前升腾的光华终于渐渐散去,兰密当先一步跨到蓦然出现的圆拱门旁弯腰道:
“很抱歉使您舟车劳顿,少爷估计已经到了……不过在那之前您能否……”
“假扮一下女仆什么的?”瑞丝木然接下他难以为继的话。“可以啊。”
她早猜着了,不然给她戴明显用来标识身份的面具干毛线?
那个守密道的岩魔半人也是先看头脸再放行的,她一个新面孔气息又陌生,除去扫洒女仆还能安排出啥身份?妈妈的,过了这次,老娘再也不要扮妹的女仆了!
兰密感激地颔首,缓缓推开大门。
瑞丝屏息期待着能看见啥不得了的神秘空间,然而待眼睛适应瞬时的光度变化后,她张大嘴呆滞了。
坑爹啊,地下宫殿呢?地下神庙呢?地下角斗场呢?地下温泉——不对,
“迷宫?这是迷宫吧?”
谁来告诉她兜兜转转老半天目的地居然是座大迷宫?
门槛连接石梯,盘旋着通向迷宫前的一块空地。
当然瑞丝承认即使迷宫算不得什么不得了的神秘空间,但如果在你鼻子下的并非人家庭院里用灌木修剪出来的还插着蔷薇拱门的小花园式迷宫,而是囊括一个中大型城池的面积,岩坚壁硬,弯弯绕绕一眼根本难以望全,里面甚至有湖泊有兽穴有树林有洞窟有建筑有塔楼他妈的还有楼梯往地下一层啊啊啊!换你你什么表情啊啊啊!
兰密略带骄傲道:“我们的迷宫最重灵活,今天可以走到出口的路明天也许就是死巷——”
“等等!那个我一点都不关心,我只想知道你们要它干球用?”瑞丝粗暴地打断他。
这已经不是奢侈而是越线了好吗?
兰密但笑,并没领她下去而是沿着周遭一圈两臂长的狭窄小路慢慢走。
瑞丝方才注意这处挖空的广阔空间跟拍卖会场的设计差不多,岩壁内造有不计其数的房间,一层一层全靠陡峭的石梯连接。
偶尔碰到一两个正巧从屋里出来的人,无不戴着金底绘花的面具,相互瓮声瓮气打个招呼,一旋身便轻快地绕过去了。
瑞丝皱着眉看他们收拾着各类制式武器,忽地窜进迷宫不复得见,隐隐觉得自己还是别再来第二次的好。
兰密在一扇跟别处也没太大不同的门前停住,面上舒缓的表情一收,刹时就成了严肃的酷哥哥。
“少爷,是我。”
“进来。”冷淡的嗓音听着果然系艾利华威。
瑞丝精神一振,好你个李罗兄,请老娘跋山涉水地过来你的地盘,自个儿花前月下完了就舒舒坦坦地等着——看老娘不削死你。
年轻的女巫斗志昂扬地抬脚踹门,快得兰密都来不及阻止——
简陋的、堆满文献和书籍、除了桌椅和床再无别物的粗糙石屋映入眼帘,艾利华威眉间微蹙地坐在桌后,膝盖上还摞着大叠信件。
“哎呀,”瑞丝眨巴眨巴地,“艰苦的嘛,真让人吃惊。”
话毕极其自来熟地往唯一看起来较为舒适的床上一扑,掀飞无数薄笺。
兰密忍了又忍,终究没好开口说什么,只得憋着嘴扭头关门。
再转身嗤地吓了一跳。
瑞丝大笑,把面具抛来扔去。
“兰密小先生,叫声漂亮姐姐听听?”
兰密涨红脸,眼里神色却很奇怪,嗫嚅着唇咕哝了句。
艾利华威咚地丢下笔,起身居高临下地盯住瑞丝,仿佛要从那张娇容上瞧出什么蛛丝马迹。
瑞丝笑意愈盛,甚至掩面学小孩子躲猫猫,一展开,“真的?”一合拢,“假的?”
这幼稚无聊的举动由她做来反而捎上股无法形容的奇妙意味,让人觉得看不下去又莫名难以忍耐。
“你是谁?”
“你猜?”瑞丝眉眼弯弯,狡黠地从床这头滚到那头。
“你是谁?”艾利华威执拗地问,好像她不回答他就不会再说第二句话一样。
瑞丝垂眸支着下巴,顿了会儿:
“那么告诉我,你又是谁?”
严肃冷淡的男人未退一步,平飞的眉峰乌黑峭立。
“艾利华威,”他犹如庄严宣誓般,“艾利华威·奥法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