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清晨又干又冷,钟楼里传来清脆的报晓声,沉睡了一夜的人们仿佛立时就苏醒了过来,陷于各自的忙碌之中。大唐天子李亨正襟危坐,马上他就要见到登基以来第一位从边地赶赴长安的勤王将领。
“安西军折冲都尉段秀实觐见!”
唱名声随着一个个太监的尖利嗓音,次第由殿前传至宫门外。段秀实郑重掸了掸官袍上的微尘,举步向前走去。
“臣,安西军都尉段秀实拜见皇帝陛下无恙!”
“段卿免礼。”
初次相见的君臣二人似乎都有些激动,李亨激动的是自己得到了臣子的认同,并非所有人都在作壁上观。段秀实激动的是终于得见天子,也不枉费了半生的蹉跎。
其实,段秀实此次到长安来,主要目的是替李嗣业联络朝廷,并传达一个突发奇想的建议。不过,这个建议的前提是李嗣业此前对长安城内处境的推断是正确的。昨日他和崔光远的一番接触,大致确定了李嗣业的判断,因而今日便打算向呈上一直随身携带的上书。
简单的嘘寒问暖之后,君臣二人便谈及了今次会面的正经事,段秀实明确表示,安西军虽然只来了五千人,但这段时间内并非无所事事,他们袭击叛军的粮道,杀伤叛军的小股人马,对孙孝哲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对此,李亨也早就听秦晋禀报过,称关中有一支不为他所知的人马,在暗中袭扰叛军,所指的也许就是五千安西军。然则,李亨的目光中亦有少许的黯然,虽然段秀实言辞间多有遮掩,但他也看得出来,安西节度使梁宰是反对派兵勤王的,如果不是李嗣业和段秀实一意坚持,也许安西军就会坐看中土厮杀,直到分出了是胜负,再顺应天意,表示归附。
正如古之典故,千里送鹅毛礼轻,情义却重。李嗣业和段秀实不愿千里翻山涉水从西域赶回关中,虽然只带回了区区五千人,但也足见他们对朝廷的忠贞之心。
因而,再看向段秀实之时,李亨的目光里竟多了几许感动。
“副帅建议朝廷发布文告,征召关内百姓,武装起来,与叛贼做最后一搏。关中有百姓上千万,若能征召百分之一,也有十万人……”
这个想法是李嗣业与自发组织起来与叛军作战的陈大虎以后,忽然心生的灵感。他认为,关中像陈大虎这样的人何止千万?只是没有人统一号召指挥而已,假若得到了朝廷的授权,再振臂一挥,恐怕招募的人就要以十万计了。
李嗣业于上书条陈里写的十分详细明了,段秀实又解说的头头是道,李亨听的两眼冒光,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李卿上书中所言,曾救下了朔方军仆固怀恩,不知仆固将军现况如何?”
“朔方军左武锋史仆固怀恩遇袭败走,幸甚副帅将其救下,并无大碍。”
李亨叹了口气。
“仆固怀恩的部将白孝德在两个月前曾破围入城,可惜身受重伤,不久就死了,从此也与仆固怀恩失去了联系,不想竟是被李卿所救。”
段秀实道:
“仆固怀恩日日惦念陛下安危,若非情势紧急分不开身,今次就随臣一同入京觐见了。”
李亨长舒道:
“朕既知道他安然无恙便放心了,早晚都能相见,不急在这一时,击败叛逆才是当务之急!”
得到了预想中的结果以后,段秀实满意的告退离去,李亨却有些意犹未尽,从御案上拿起了李嗣业的上书,反反复复的看了数遍,仍旧不忍释手。
“陛下!”
恰逢李泌觐见,看到李亨手捧着书笺的模样,不禁问道:
“何以如此爱不释手?”
李亨展颜一笑,就手把李嗣业的上书推给李泌。
“是李嗣业的上书,其中建议令朕豁然开朗,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李泌将之接过,细细阅读,直至读到一个人的名字以后,眼睛骤然为之一亮。
“陛下,仆固怀恩竟在李嗣业军中,真是天意如此啊!”
李亨不解的问道:
“先生之意,朕不甚明了……”
李泌兴奋道:
“难道陛下忘了,仆固怀恩乃是出自铁勒九姓中的仆固部,而仆固部向来又与回纥部交好,其于此时出现,不正是天意昭然吗?”
“先生还在惦记着由回纥部借兵之事?”
李亨歪着头,一边思索,一边发问。李泌则声音发紧,忽而又变得高亢起来。
“陛下之危,臣夜夜难寐,顿顿无味,没有一日敢忘,若能以回纥铁骑解围,则可转危为安,虽然多有付出,只要社稷得意延续保全,日后加倍补偿就是。”
向回纥部借兵,李亨也为此纠结了好一阵时间,不过一来碍于百姓会遭受屠戮之灾,二来出于唐朝皇帝的尊严,纡尊降贵向昔日的羁縻之国低头求助,也实难甘心。
李泌与李亨朝夕相处多年,十分谅解这个与自己亦师亦友的皇帝,便苦口婆心的劝道:
“古语有之,英雄不问出身,然则成败却只论结果。如果廓清局面,再造河山,万世之后,百姓只会记住陛下乃一代中兴圣主。倘若不然……”
说到此处,他忽然顿住了,即便没有说下去,李亨也清楚接下来要说什么。
一句中兴圣主,触动了李亨内心深处最敏感的部位,试问哪个君主不想功盖千秋,名垂青史呢?江山自乃父失之,又自其手得之,这样的中兴之举,只在心里想一想,都禁不住热血沸腾。
渐渐的,李亨的脸色开始发红,目光也由迟疑犹豫,转而坚定。良久之后,面色潮红褪去,目光也恢复了静若止水。
“御史大夫昨日进言,可招降叛军,征发男丁……”
闻言,李泌大急,以为自己刚刚的一番苦口婆心都白费了功夫,便罕见的打断了李亨的话,劝道:
“陛下,御史大夫的建议不错,然则借回纥之兵,也是为平叛一事多层助力,如虎添翼啊!”
李亨见他如此激动,又笑着摆手,丝毫不为李泌的无礼而恼怒。
“先生误会了,朕之想法,与先生一般,一面招降纳叛,征发男丁,一面借回纥之兵,尽早灭叛复兴才是大计!”
“这,这……”
一时之间,李泌竟有些难以置信的结巴了,忽而醒转过来,又大礼匍跪于地,激动的声音都哽咽了。
“陛下,陛下圣明啊……”
“快快起来,先生何以如此?”
李亨亲自起身,将泪眼连连的李泌扶了起来。
“是先生给了朕以决心,只希望可以尽快恢复太平,纵然造了杀孽,朕也愿意一身承受,将来面见列祖列宗也可从容请罪!”
“陛下不要妄自菲薄,只要恢复社稷,再造盛世,我大唐列祖列宗只会……”
“好了,先生不必再安慰朕了,只说向回纥借兵几何,可答应什么条件?总要尽力避免劫掠才是。”
谈及借兵,以及借兵的条件,则又是令人郁闷的事。俗语云,皇帝不差饿兵,又何况向回纥部借兵呢?
李泌骤然一叹:
“近一年以来,府库损失甚巨,尤其是太上皇西狩以后,已经所剩无几,许之财货或许只能出自民间。”
“民间?关中几乎被叛贼搜掠一空,又能出得多少财货?”
李亨有些头疼,加税肯定是不行的,然则朝廷如果不能给出足够的价码,回纥兵就只能自行去抢。
沉吟良久之后,李泌沉声缓缓,只说了六个字:
“兵饷出自洛阳!”
“洛阳?”
李亨惊讶的长大了嘴。
……
亥时末,段秀实刚要宽衣歇息,忽有驿馆佐吏赶来敲门。
“将军,段将军,有客求见!”
段秀实讶然,这么晚还有人来访,一定是有要紧的事,问道:
“何人来访?”
“将军一见便知!”
于是,段秀实揣着满腹的疑问穿戴整齐,来到前厅候客。
来访者正是门下侍郎李泌,段秀实也并非对长安城中的情况一无所知,此人虽然官位不显,却是无名宰相,仅凭借着与当今天子于潜邸的里关系,就可断言早晚会入政事堂。
对于这种天子近臣,段秀实自然不敢怠慢,做足了礼数之后,就静静的等着对方道明来意。
偏偏李泌又不开门见山,云山雾罩的东拉西扯,把他弄的更是心坠坠然,不知是福是祸。李泌私下来访,若为公事则大可不必多此一举,名堂之内,天子驾前,何时何地不可言?若为阴私之事,往往这种密室之谋都不会有好事。
李泌端起冒着腾腾热气的茶汤,轻轻喝了一口,又轻轻放下,话题就引到了仆固怀恩的身上。
段秀实这才醒悟,李泌深夜来访一定与那名叫仆固怀恩的蕃将有着密不可分的干系。然则,他又更生疑惑,以自己的了解,仆固怀恩其人与当今天子和李泌从未有过交集,李泌如此神秘兮兮,究竟所为何事呢?
想起太上皇在位时,那些武人与朝臣阴谋密事者的下场,段秀实的额头已经冒出了一层密密麻麻又细细的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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