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李亨召见已经过去了整整三日,一连有三路密探经由潼关返回了长安,均带回了可靠消息,晋王安庆绪与期望安庆恩两派之间的确发生了一次冲突,双方在洛阳城内展开激战,伤亡上万人。
除了秦晋的神武军以外,李亨也到了密报,情形与秦晋所知的大致不差。这真是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上至李亨下至普通的官员都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亢奋之中。
李亨于甘露殿再次召见了秦晋与房琯等重臣。这一次商议的已经不是是否应该出兵,而是何时出兵,由谁领兵。
但是,与李亨和房琯不同,秦晋对此并不报乐观态度,他从各方情报的蛛丝马迹中得出了一种预感,那就是叛贼内部的矛盾并没有完全爆发,此时出兵未必会有预期的收获。因为安禄山还没有事,这个老贼虽然身患重病,但只要一日不死,底下的人就会不敢轻举妄动。
因此,当秦晋的一盆冷水泼了下来以后,李亨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解之色。
“秦卿何以如此认为啊?”
“陛下,臣认为,此事当审慎对待,一则敌情不明,二则粮草捉襟见肘。”
房琯当即打断了秦晋的进言。
“秦大夫此言差矣,洛阳城内安贼儿子自相残杀,死伤过万人,足以证明叛军内部已经撕破了脸,如果不在此时趁机东出,只怕耽搁上个把月的功夫,一旦分出胜负,岂非错失了良机?到时候,我朝上下悔之晚矣,秦大夫又何以自处?”
这一回就连甚少有存在感的魏方进都站在了房琯的一方。
“房相公不领兵,不知粮草靡费之恐怖。但有行军作战,靡费数量则倍于寻常驻扎之时,现在没有战事勉力维持尚且捉襟见肘,房相公既然一力求战,粮草又从何处来呢?”
秦晋的情绪也有些激动,“房相公若能变出足够支用的粮草,秦某又岂会劝圣人审慎为之?就算洛阳城内有发生内讧,一样会提兵出关!”
房琯嘿嘿冷笑,却也不再与秦晋争辩,而是重现面相天子李亨。
“陛下,我大唐又不是只有神武军一支强兵,秦晋一个将才,微臣不才,愿领大军东出,至于粮草补给,臣亦有办法维系!”
李亨还是很看重宰相房琯的,虽然此人是太上皇推荐过来的,但他能够做到公心为正,的确比杨国忠要强出了百倍不止。只是唯有一件事令他摇头,不知为何,不管哪个做了宰相的位置,总是鬼使神差的与秦晋不和。
将相不和乃是国政大忌,这一点在太平盛世之时尚可维系平衡,然则现在可是刀兵平乱的关键时刻,就绝难容忍了。
房琯是个有相才的人,李亨素来对他很是重视,如今房琯竟信誓旦旦口吐惊人之语,不但他这个天子惊呆了,甘露殿上的一干臣子们也都震惊了。
宰相自请领兵东征,的确令人振奋。当世时,文武官员并没有明显的界限,出将入相是有所官员一生的追求,出则为领兵大将,归则为总领国政的宰相,这种人物在大唐百多年的历史中层出不穷。
因而,房琯提出来由他亲自领兵东出,官员们虽然震惊,但却不认为这是在说大话,反而极是认真的表达了支持和拥护的态度。
李亨召集的小朝会规模比上一次稍大,就连崔光远李泌等人也参加在列。除了崔光远等寥寥数人,绝大多数官员都赞同房琯出兵的建议,许多平日里站在秦晋一方的官员这次也选择了支持出兵的建议。
李亨十分满意的扫视了一眼殿内的众臣,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在李泌身上时,不免有些小小的惊讶。
因为他竟愕然发现,平日里屡屡和秦晋唱反调的李泌,竟然低眉顺眼的,不置一言,似乎在昏昏入睡。
但就李亨的内心而言,他是千万个赞同出兵的,由于得位的不正,压力时时刻刻如影随形,迫切的使他有所建树,尽快平乱。太上皇眼看着就从蜀中返回长安了,为了彻底盖过这位御极天下四十余载的老皇帝,自己必须有足够拿得出手的功绩,比如保住长安,克服东都。
“房卿若东出,须兵马几何,粮草几何?”
当李亨如此发问,甘露殿中所有的人都明白了他的心意,看来出兵已经在所难免,一时间不免人人振奋。
只见房琯从容道:
“兵马十万,粮草自筹!”
李亨点了点头,朝廷刚刚打赢了长安之战,关中的兵马也是前所未有的强大。除了有数万神武军以外,还有两万余剑南边军,李嗣业所领安西军扩充而来的数万人,在醴泉更有两万余远道而来的回纥精兵。
可以说,此时的唐朝在兵员选择上,比起太上皇西狩之前要从容了许多。因此,李亨心中也很是有底气,房琯要求的十万兵马可轻易达成,至于粮草自筹的说法,虽然不明细节,但总觉得既然出自宰相之口,就不会是狂悖之言。
秦晋一直以神武军为主导对抗叛军,在他的潜意识里也只有神武军才可为主导,现在房琯突然跳了出来,顿时令他心生警觉,难道房琯要谋夺自己的兵权?
此时自己不赞同出兵,如果房琯要求带着神武军出关,自己就难以招架反口了。
念头及此,秦晋顿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此前他的思路总纠缠在是否应该出兵的问题上,却一不小心掉进了自己给自己挖好的坑里,如此明显的失误,倘若被对方逮到,岂非先就输了一半?
至此,秦晋有点后悔,不如当初就同意了出兵,先将东出的主导权揽在自己身上,然后再慢慢筹谋,相机而动,不也一样可以达到目的吗?
后悔却晚了,房琯现在的表现从容而自信,赢得了天子和百官们的支持与信任,秦晋若是现在突转口风,只会被人当做反复无常的轻挑之举。多年来树立的老成谋国之形象恐有一朝崩塌的可能。
就在秦晋心生乱麻之际,房琯再度说话。
“臣向陛下要两支强兵!”
李亨欣然允诺。
“房卿但说就是,朕无不答应!”
“臣请以安西节度副使李嗣业,回纥大将磨延啜罗为副。”
这两个人的确都是善战之辈,李亨暗暗点头。
“除了安西军与回纥兵,臣还请以潼关裴敬之兵为策应,在必要的时候予以配合作战。”
裴敬在潼关的兵马属于神武军体系,而此时的神武军也从禁军体系而转为地方边军,名义上归属河东边军。秦晋以河东节度大使的使职,节制所有分布在关中以及河东等地的神武军。
如果让裴敬配合房琯,就绕不过秦晋。
李亨一时有些沉吟,目光瞄向了秦晋。
秦晋虽然心中烦乱,但却反应极快,当即表示:
“臣虽然不赞同此时出兵,但若陛下有诏,亦当从之!”
对秦晋的这个表态,李亨很是满意,这才是一个忠臣能臣应有的态度,虽然立场明确,却也分得清大局。
李亨又思忖了一阵,便道:
“神武军关中主力暂且不宜调离长安,十万屯田降卒若没了威慑唯恐作乱,裴敬于潼关的兵马,房卿可酌情调动!”
“陛下圣明!”
房琯不再提要求,只习惯性的盛赞了一句。
李亨的说辞让秦晋暗暗松了一口气,房琯似乎又无意谋夺神武军的兵权,细细思量,他又觉得自己把房琯此人看得太过卑鄙。也是天子身边的宰相每每与之为难,以至于他都形成了一种惯性思维,宰相但凡与之做对,就必然心存不良。
今日看来,房琯与他多半只是政见不合,却没有那些腌臜的卑鄙心思。
由此,秦晋对房琯的看法与评价反而又有些变好了。
离开甘露殿以后,崔光远从后面追上了秦晋,一直埋怨他为何不主动争取出兵,反而把这份大功劳让给了房琯。
秦晋面无悲喜,只平淡答道:
“神武军准备不足,没有必胜的把握,自然不能出兵!”
崔光远很显然不满意秦晋的这个回答,又急道:
“大夫就实说,哪次出兵有必胜的把握了?又不见大夫退缩半分,大夫究竟在担心什么?”
直觉使然,崔光远觉得秦晋的一反常态必然有隐情,这才使房琯逮到了机会。
秦晋呵呵笑道:
“此时出兵的把握不足五成,加入安禄山恢复了洛阳的局面,全力反扑,又当如何应对?”
崔光远瞪圆了眼睛,楞了一下,又一拍大腿道:
“大夫既然有这种担心和顾虑,因何在甘露殿上不曾说过一个字?”
秦晋摇了摇头。
“无凭无据的揣测之言,说了也难以令人信服。”
这时,崔光远似乎意识到了其中的严重性。
“可,可,大夫明明……又因何不极力劝阻陛下呢?”
崔光远的脑筋转的几块,认为秦晋的担心不无道理,于是马上就想到了请命出征的房琯,如果他连同十万兵马都折损在了潼关外,岂非又使唐朝遭受重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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