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在离开长安之前,最后见了李亨一次。这位原本踌躇满志的大唐天子现在落得如此惨境,实在令人唏嘘不已,偏偏他还要和所有人一样瞒着李亨,一点带兵出征的口风都不能吐露。如此一来,整个觐见的过程就像哄孩子一样,竭尽所能的哄骗一位天子,不管怎么看都是极为荒诞的。然则,秦晋却笑不出来,他甚至隐隐在为李亨将来的安危担心。狮群中,失去了獠牙和利爪的狮王早晚会被其他雄狮所取代,李亨只怕也难以避免吧。
夜深了,长安城内进来禁止灯火,放眼望去尽是一片漆黑,只有不远处的阙楼上,风灯左右摇曳。
那是兴庆宫,如今李亨病重,也许那位老迈的天子不甘寂寞的内心又蠢蠢欲动了吧。
想及此处,秦晋的嘴角泛起了一丝冷笑。
就在刚刚,他已经和宰相崔涣做过商议,由于广平王腿部骨折,难以率师出征,所以不但广平王,就连左卫军也不宜在此时出征。
左卫军不能出征,可以选择的无非就剩下剑南军和神策军。
崔涣和秦晋都心照不宣,不约而同的选择了由张清任兵马使的见那军。可以想见,张皇后在得知了这各决定以后,一定会气得暴跳如雷。不过她没得选择,现在可以做决定的几个人都站在了广平王一边,就算张皇后再不满意,再愤怒,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了这个结果。
“大夫,不回府看看吗?”
前面就是永嘉坊,一名随从忍不住问了一句。秦晋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这个提议。
“不去了,抓紧时间回到出城回应,日出便全军开拔!”
现在的长安朝野上下,虽然不是人人都认同秦晋,但却一致公认,他是个尽公不顾私的人!
实际上,秦晋哪里愿意尽公不顾私?只不过那个所谓的府邸里,没有一个可让他牵挂的人,回到那里去朝夕所见的不是男仆就是女婢,还不如在军营中多处置一些军务。也正因为如此,军中将士对秦晋都死心塌地的折服敬重。
秦晋的话在军中就是律条,不容任何质疑!既然已经说了尽快出城,随从就再不聒噪,双腿暗暗夹了夹马腹,以跟上秦晋的马速。
翌日黎明,大军开出北禁苑军营,旭日之下下纛旗上“河洛招讨使秦”六个大字光芒四射。没有以往一般的誓师大会,也没有百官和百姓结队相送,一切都在低调中行进。
杨行本策马于秦晋身侧,这一刻他原本都不报以期望了,可谁又能想到,世事就是这般无常,看似一路过关斩将,大有胜算的房琯居然就败了,而且其本人也生死未知。那么, 就轮到神武军出场了。克复洛阳的不世之功,又有哪个为官位将者不怦然心动呢?杨行本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极力使脸上保持着一以贯之的冷酷。
“大夫。咱们先走了,张清万一拒不从命,又当如何?”
杨行本的担心并非没有必要,天子李亨中了风疾以后,张皇后姐弟二人自认为光耀门楣的大好时机到了,怎么可能轻易的受他人摆布呢?
秦晋脸上所流露出的依然是冷冷的笑意。
“他若不来,兵马使的位置就要换人了!”
对此,杨行本有些不以为然。
“张皇后肯换?”
秦晋依旧冷笑,却不再多说一句话。杨行本还想说话,则被秦晋不客气的打断。
“一日夜急行军,明日此时抵达潼关!少说两句话,留着气力赶路……”
日出不过才一个时辰,太阳就已经像个大火炉一般炙烤着大地,长安通往潼关的笔直官道上,泥土中的水分被彻底蒸发干净,悉数化为尘粉,无数只马蹄踏过之后,扬起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黄龙。
……
“姓秦的走了?”
“回殿下的话,神武军今儿一早就开拔了,秦大夫想必也跟着一起离开了吧!”
“甚的大夫?三年前还不过是个低贱的小吏,是靠着天子的宠信才得以幸进,可看看他都干了些什么?说直白点,就是我大唐的祸根!”
张皇后一口气都不停的数落着,旁边的宦官和宫女都可以听到她咬牙切齿的声音。
“张清呢?怎么还不来?”
“奴婢,奴婢不知……”
“还不去问?现在就把他招进宫来,眼看着火都要烧上房了,还这般不紧不慢,难道要等着那些做臣下做奴才的骑在头上拉屎撒尿吗?”
不知何故,张皇后越说越激动,连话语都开始变得粗俗起来。
大约半个时辰以后,张清摇摇晃晃的出现在了太极宫内。张皇后赶忙用手捂住了口鼻,一股浓烈的酒气熏得她直想反胃。
“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姐姐一介女流整日跟那些重臣和武将周旋,你呢?就知道饮酒作乐!难道就不明白,你我姐弟现在的处境是什么样子吗?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张皇后刚刚消了的火气又渐渐涌了上来。
“水中舟船还能有路可退,你我姐弟身后是什么?都是些万丈深渊,一不留神跌下去,就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她抬起保养姣好的手,指点着弟弟张清。
“你的眼睛难道瞎了吗?看不到身后的万丈深渊?还是你的胆子已经大到无所畏惧了?”
“姐姐,弟弟虽然胆子大,可还分得清……”
“你这是无知者无畏!秦晋算计你我姐弟,难道你还真想带着剑南军到关外去和安贼叛军厮杀吗?”
张清似乎被数落的也来了脾气,便顶撞道:
“去又何妨?万一立下不世之功,弟弟也能挂向凌烟阁,名垂后世!比起做姐姐的应声桶,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你!”
殿内空气紧张的几乎凝固,宦官宫人都被吓的低下了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生怕被怒极的张皇后所迁怒。张皇后万万想不到,一向听话谨慎的弟弟今日竟如此反常,甚至还说出了这等幼稚可笑的话来!
但张皇后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面前的人可是她的同产兄弟,她这个做姐姐的平日里更是事事为其着想,出仕做官都不遗余力的铺路,到头来却是换回了这等结果。大颗大颗的眼泪从通红的眼眶里滚落。
此时,张清见一向强悍的姐姐居然哭的如此伤心,酒意登时就消了大半。
“姐姐,姐姐莫要伤心,弟弟刚才都是,都是酒后胡言,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张皇后抹了一把眼泪,冷笑道:
“酒后吐真言,难道当姐姐好糊弄吗?”
殿内沉默了好一阵,张皇后才重又开口。
“崔涣、李辅国、秦晋都指名让剑南军出关,掩护神武军后翼,姐姐无法拒绝!”
……
一辆四马轺车由延禧门驶出太极宫,马车上既没有挑出车幡,也没有随扈开路,如此普普通通的马车甚至都没人多看两眼。
“公主为何要自降身价?难道除了秦晋,天底下就没有配得上公主的男子了?”
梅兮的声音愤愤不平,又一面喋喋不休的数落着秦晋各种不是。还是南姨的性子一向温和稳重,劝道:
“秦大夫心怀天下,又岂会束缚于卿卿我我的儿女私情?只有这种大英雄才真正配得上公主。”
“不顾家就是大英雄了?我若是公主,宁愿找个一生只对我一人好的男子,才不稀罕什么大英雄……”
南姨见她说的荒谬,只是摇头笑了笑,也不与之争执。
梅兮自觉公主和南姨对她的话都不以为然,又一时间说不清楚,急的就差哭了出来。
虫娘哪里有心思和梅兮争执什么才是世间的好男子,车帘随着马车的起伏颠簸而忽闪,她的视线瞄着若隐若现的车外,心思早就飞到了百里以外。不知他已经到了哪里?路上辛苦吗?会不会口渴?吃得及时吗?
说来就连虫娘都觉得奇怪,平日里根本不曾在意过的一些细节,此刻竟一股脑的都蹦了出来,担心这个,又担心那个,仿佛心里总是带着十几个水桶,七上八下的。
正思忖间,马车缓缓停住。
“公主,永嘉坊到了!”
车外传来了驭者的声音。
梅兮和南姨扶着公主下了车,秦府门前冷清可以罗雀 ,只有须发花白的家老佝偻着身子和一名小童站在门外。
“老奴迎候公主入府!”
虫娘知道秦府全凭这个须发花白的家老操持,地位不比一般的奴仆,于是微微回礼。
“家老不必多礼,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秦大夫的妻子了……”
虫娘的眸子里泛着泪光,早在第一次与秦晋相见时,她就认定了此生非他不嫁。就算没有婚礼那又如何?李家儿女从来都不拘泥于世俗虚礼,从今天起她就正式搬进来,做秦府的主母。然后在府中日思夜盼的,等着他凯旋归来……
时至今日,虫娘都亡不了与秦晋同乘一马,伏在他背上时的那种感觉,虽然身陷贼兵的千军万马中,但只要有宽阔的臂膀在,就会觉得无比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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