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如墨色,黑暗中一片模糊不清的轮廓若隐若现,低矮的城墙尚不足两丈高,一座看似弹丸的小城夹在三条河水与两道山梁之间。城左一座山包上桑林枝叶沙沙作响,其中人影晃动,成百上千道目光正暗暗注视着同一处地方。
不大的一片桑林里隐藏了近两千兵卒,战马虽然被带上了嚼子,但依稀可以听到马匹不安的打着响鼻。
“田校尉看看,这城里实在闹什么鬼?明明里面驻扎着数万人,却不见一处灯火,难道他们胆怯,连夜撤了不成?”
“秦将军说的对,也不对。”
“这是甚个道理?又对又不对的,说点干货,别净想着糊弄俺!”
只听那田校尉嘿嘿一笑。
“瞒不过秦将军慧眼,但末将可绝无糊弄的想法,之所以如此说,那时因为事实的确如此啊!新安城内的贼兵不点灯火,遮掩行迹,为的就是使我王师无法准确推断出他们的人马数量,另一方面也可以迷惑的一种手段,使攻城大军不敢轻举妄动。”
“闹了半天还是等于什么都没说,你只说说,咱们这千把人能不能一次夜袭就攻进城去?”
那田校尉愣怔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此人的胆子居然如此之大。
“万万不可,虚实不明之下就贸然发起攻击,无异于以卵击石!末将知道将军当年曾以百人连下数城,但眼下新安守军都是安贼麾下的精锐人众,不得不慎重小心!”
只听秦将军陡得哈哈大笑。
“某便是要试探一下,田校尉胆识如何,现在看来是谋略有余而胆色不足啊!”
田校尉尴尬的咧开嘴,试图以笑容掩盖自己的不以为然,但挤出来的却是个比哭还难堪的表情。幸亏有夜色的掩盖,否则早就被人看了个清楚明白。
这个秦将军正是秦晋家奴出身的秦琰,与之连连附和逢迎的则是新近被秦晋收入麾下的田承嗣。
秦琰忽而抬起右臂来,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新安县城。
“咱们就这么回去,岂非让大夫小觑了?”
被指胆色不足,田承嗣是一万个不服气的,在幽燕时经年与契丹人厮杀,其亲手斩杀的契丹贼兵没有二百也有一百,那时候这个狂妄粗鲁的家伙还不知道在哪家府邸做家奴小斯呢!
但世事就是如此,谁让秦琰出身自秦府,而秦晋又有意培养其为将,不多短短的几年功夫,地位就已经远在田承嗣戍边多年所换来的秩级之上了。
田承嗣是从最底层的军卒一步步混上来的,早就学会了一套察言观色,逢迎巴结的本事,因而对秦琰的“豪言壮语”不但不会提出质疑,反而还大家称赞:
“秦将军志才均高人一筹,末将佩服,佩服!”
秦琰在黑暗中盯着田承嗣模糊的脸,嘿嘿笑道:
“俺知道你一定不服气,论起胆色来,军中厮杀的汉子谁也不会甘于人后的。现在就让你看个明白,俺打算连夜偷偷到关城以东去,你又没没有胆子一并跟来?”
“这……”
田承嗣倒吸一口冷气,他之前只觉得这秦琰过于自负,现在看来却还是个不要命的性子,趁夜冒险到关城以东,未必是难事,可一旦天亮,行踪暴露,他们岂非就都成了瓮中之鳖?
不能小看了新安低矮的关城,这里可曾是两汉时期的函谷新关,地扼四面要道,山行水势也极是险要……
“怎么,怕了?”
田承嗣虽然善巴结,可毕竟也是军中的厮杀汉子,被秦琰言语挤兑住,只得硬着头道:
“秦将军有令,末将敢不从命!”
秦琰再一次哈哈大笑,拍着田承嗣的肩膀,道:
“好,既然田校尉也支持俺,再修整半个时辰以后,就从城北河道潜入,到了关城以东,给叛军贼子们弄点响动,也好让他们多点惊喜!”
千余人沿着干涸了河道,悄无声息的鱼贯进入城北谷地之中。此时,田承嗣肠子都悔清了,后悔半个时辰以前在秦琰的挤兑之下竟头脑发热,答应了这种近乎于自寻死路的行动。
他抬起头来,向上忘了一眼,原本在西面低矮不足两丈的城墙现在足足有四五丈高。城墙的墙基就是修建在河道南岸的高坂之上,高的让人几乎要产生一种井底之蛙的奇怪错觉。
漆黑的虚空在城墙与山体掩映中,模糊的勾勒出一条淡淡的暗色光带。
田承嗣默默祈祷着,千万不要被叛军发现了他们的行迹,否则被堵在谷中,可就成了瓮中之鳖。
随着行进深入,不时有人发出低低的呼声。原来他们竟在干涸的河道上发现了数不清的人骨,不少骨头在黑夜里发散着幽幽的灰光,使人仿佛有置身于地狱入口的感觉!
对此,秦琰却毫不以为意,只提醒着部下噤声,千万不能泄露了行藏。
“田校尉可知道,这些人骨的来历吗?”
田承嗣只打了个愣就明白了,这些人骨恐怕就是天宝十四载冬天被新安团结兵活活烧死的叛军。
当初他只听到了轻描淡写的军报,却想不到竟死了这么多人,进入干涸的河谷后,至少也走下来二里地,人骨不但不见减少,甚至多的铺满了整个河道,仅凭此一点就足以想象当初那一夜的惨烈。
一念及此,田承嗣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偏偏这一细微的动作又被秦琰捕捉到,此人又抓住机会低低的揶揄道:
“田校尉莫非怕了?”
田承嗣顿时有种黄泥掉进裤裆里的感觉,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了,再者此时又身处险境,稍有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是以只暗暗的闷哼了一声,也不回答。
大约五里的河道,两千人走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直到出了谷口,田承嗣才长长的舒了口气,总算走出这该死的河谷了。他发誓,再也不会走进这河谷,将自己的命运交给老天来裁决实在是个糟糕透顶的主意。
“上马,干活了!”
田承嗣大惊,终于顾不得颜面,出言阻止道:
“秦将军不可,惊动了叛军,咱们就是想走也未必走得掉!”
秦琰却又习惯性的嘿嘿笑道:
“田校尉以为俺带着弟兄们穿越河谷,只为证明胆子不小吗?大错特错!这新安的叛贼守将虽然谨慎,也决然想不到,咱们居然敢以区区两千人偷越到新安关城以东。”
这时,田承嗣眉头禁不住跳了两下,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小瞧了此人。
“难道秦将军早有定计?”
秦琰嗯了一声,又抬手指着东面漆黑的虚空。
“领兵的人设置防线,向来不会把粮草至于最前沿。尤其像新安这种地方,既然驻扎了数万人,距离此地五十里之内,就必定有其粮草囤积的地方。咱们根本不用和叛贼硬碰硬,只须趁机烧了他们的粮草,就是大功一件!”
至此,田承嗣已经明白了秦琰的想法,与此同时也暗暗嗟叹,素闻秦晋敢于不拘一格的用人,现在看来此言非虚。秦琰虽然出身低贱,又看似粗鲁无脑,可实则却是粗中有细,想法大胆又并非不着边际,就像今夜看似异想天开的冒险之举,就绝对有成功的可能性。
田承嗣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十几年,焉能不知道幽燕边军囤积大军粮草的习惯,正如秦琰推测的一般!
两千骑兵的马蹄上都仅仅裹着厚厚的麻布,四蹄刨地也只能发出沉闷的声响,撒出去的探马四面八方的散开,秦琰与田承嗣则沿着官道以正常速度前进,只等发现了屯粮之地,便呼啸而去。
忽然间,探马传回了急报,前方竟发现了一直连夜疾行赶路的百人马队,看样子至少也是一人双马。以他们的速度,两千骑兵想要避开已经来不及了,秦琰当机立断:
“迎上去,务必全歼,跑了一个就是咱们的末日!都清楚了吗?”
“且慢!”
田承嗣忽然拦住了秦琰。
“也未必只有围歼一条路,何不假作被收编的当地团兵?只要糊弄住了那些人,或突起发难,或放他们走,都可尽在掌握!”
秦琰听了田承嗣的主意,眼睛转了两转,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与其硬干蛮干,不如以计取胜。
“好,就如田校尉所言!”
田承嗣的胆子也不小,带着十几个人就先迎了过去,对方果然中计,以为秦琰这些人是夜行赶路的当地团兵。
不过,几句话接触下来,善于察言观色的田承嗣却发现,这支百人马队的身份不简单,绝非普通的军卒。毕竟他在安禄山麾下为将多年,对于上下人等有着敏锐的洞察力。这些人虽然都穿着普通服色的军卒号坎,但仅从携带的武器和一人三马的配置推断,他们一定出自与某些权贵的亲信。
有了这种判断,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在田承嗣脑中成型!
“尔等辛苦,前方距离新安关城还有多远?到长石山还有多远?”
马队的为首之人言谈颇为客气,除了询问新安关城还问了个田承嗣没听说过的地名,长石山是个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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