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晋愣住了,想不到这李凯芳竟如此语不惊人死不休,召他过来也是希望将他安排到更加合适的监察位置上,现在看来此人心中之志怕是绝非如此。也就在瞬息之间,一个新的想法又萌生了。
开府建衙这种事秦晋不是没想过,但以现在的情况是绝对不适合的,且不说史思明的叛乱尚未彻底肃清,就连那些阳奉阴违的节度使都在暗地里虎视眈眈,如果急在一时,很可能就会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一念及此,秦晋不免又多想了一层,李凯芳如此劝进,对自己而言,究竟是存了善意还是恶意呢?秦晋的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看着这个面部轮廓棱角分明的中年官吏。
李凯芳的表情很平静,眼睛也丝毫没有躲闪的意思,清澈的似乎能一眼看到底。
现在的秦晋已经不单单是神武军的主帅,他的身上担负了整个朝廷压过来的重量,不怕想得多,就怕有一点照顾不到。也是因为如此,他每日里的睡眠连两个时辰都不到,躺倒在榻上,在意识进入睡眠之前,所想的都是身边的人和事。
就算无法揣测透李凯芳的真实意图,秦晋也不打算和他虚与委蛇,而是十分坦诚了说出了低调的好处与招摇会带来的恶果。
李凯芳十分认真的听了秦晋的话,然后又正身一揖。
“下吏所建言,乃是某国正道,大夫若要匡扶社稷,就不该在意那些宵小的蝇营狗苟。”
此言一出,秦晋又有点不明白了,总领国政,平衡局势,可不是一句正道就能解决的,还是这李凯芳本就有些迂腐?刚刚对他的高评价瞬间就降低了不少。
秦晋沉吟不语,李凯芳觉得刚刚说的不明白,便又解释道:
“说到底,是秦大夫过分高估了那些宵小之徒,如果大夫能正名领政,那就是光明正大,哪个敢于质疑抗拒,那就是与整个朝廷为敌,是为叛逆!如果仅在幕后牵线指挥,怕也会落得个阴谋叵测的名声!”
闻言,秦晋也不得不承认,李凯芳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上下权衡之后,做出这种选择的根子还是性格使然,谨慎成了他权重之后的最大原则。
……
清虚子在长安城里逍遥快活了几日,像这么舒坦的日子他已经许久没有经历过了,当年在终南山修道时,一心想的就是飞升成仙,可自打在梦中接受了启示之后,比起那些不切实际的理想,就更加的接地气了。
这日一早,他泡了个热汤,身体里无一处不散发着暖意,任由侍女伺候着更衣梳头,小半个时辰之后,一个与以往迥然不同的清虚子出现了。侍女举着铜镜,里面映照出的再不是那个邋遢道人,而是须髯飘飘,一派仙风道骨的不世真人。
不过,他却知道,这样安逸的日子没有几日好过了,如果就此享乐下去也没什么不可以的,至少现在权力和财富都是唾手可得的,然则,有理想的道士和那些只知道依附于权钱的道士是有着根本区别的。
一念及此,清虚子捋了捋顺滑的胡须,得意的笑了。
吃过早饭,清虚子赶往城南仓场,他早就听说了郑显礼在训练炮兵的情况,对于火器的兴趣他自问不输于任何人,被人抢在了前面,就必须去看看对方强在哪里。
在观摩了炮兵的试射以后,清虚子终于心服口服,比起火炮的威力,霹雳炮开花雷简直就是小孩过家家,这种认知甚至让他有些气馁,他甚至在考虑以掷弹兵为主的火器营还有没有存在的必要。
掷弹兵是火器营精锐化的成果,是清虚子的得意之作,由于选拔标准及其严格,到现在也不过万人左右。
“……清虚真人何故失神啊?”
直到有人拍了他一下,清虚子才发现郑显礼已经不知何时站在了面前。
清虚子不愿意说谎掩饰自己的失落,便直言道:
“郑将军炮营一出,贫道的掷弹兵营怕是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郑显礼却笑得极是爽朗,既不得意,也不假装谦虚。
“真人想多了,炮营虽好,如果没有步兵奇兵,也是独木难支!来来来,郑某这里还有些物什,真人一看便知!”
不由分说,郑显礼拉着清虚子便往仓场中的一处房子里走去,房子本来是存放东西的库房,现在已经被腾空了,虽然显得空旷,但里面却被摆上了一些稀奇玩意。
最先吸引清虚子注意的是迎面树立的一面巨大屏风,在他看来这面屏风已经不能仅仅用巨大来形容了,因为屏风的上沿几乎已经触到了库房的横梁。定睛细看之下,绢帛面的屏风上绘制着密密麻麻的线条,原来是一副超大号的地图。
清虚子见过不少地图,但像郑显礼这副却是前所未见,他走进了看上面标注的地名竟也都是些奇奇怪怪的,绝大多数都是不曾听过的,终于看到了几个识得的地名,这才恍然:
“郑将军,这,这可是安西的地图?”
郑显礼欣然点头。
“剿灭灵武吐蕃残兵只是秦大夫计划中的第一步,接下来便要重返安西,迫使滞留不归的梁宰返回长安。”
清虚子捋着颌下山羊胡,嘿嘿笑着:
“仅仅是迫回梁宰那么简单吗?梁宰不过是个年近花甲的老头子而已,就算在安西又自立的想法,怕也是一厢情愿了,这厮更多的打算怕也就是继续观望,不想早早回到中原成了各方斗争的牺牲品!毕竟高仙芝、封常清、李嗣业的下场还摆在前面,这老狐狸岂能不多想一想,看一看?”
这番分析,郑显礼和秦晋也讨论过,但梁宰所造成的影响实在恶劣,开了安西节度大使不听朝廷节制的恶例,如果不严加惩处,只怕后来人也会有样学样。
却听清虚子又阴阳怪气的说道:
“只怕秦大夫的本意是让郑将军当场斩杀梁宰吧!”
这番话说的肯定至极,以至于郑显礼以为他已经在秦大夫处听到了口风。不过,很快他又打消了这个想法,清虚子这几日始终都在休息,一直不曾去过中军帅堂,自然也就没有机会与秦大夫谈及此事。
清虚子与秦晋在河东时就形影不离,对秦晋的脾性和一些微妙的变化早就揣测的通透,是以能推断出秦晋在某些人和事上的处置决断,也就不足为奇了。但郑显礼不知道,还以为清虚子只是凑巧猜对了而已。
“贫道以为,郑将军此去安西,真正的劲敌,既不是梁宰,也不是当地不甚听话的小国,而是远在极西之地过来的大食人!”
这一下,郑显礼彻底震惊了,秦大夫与其曾有过一次彻夜长谈,并不止一次的提及了对安西威胁最大的便是大食人,至于这里面的具体原因,秦大夫并没有给出直接的答案,但以他的揣测,必然很是复杂。
“真人何以知道秦大夫真正的目的在于大食人?”
清虚子嘿嘿笑着:
“别人不知道,贫道还不知道吗?贫道掐指一算,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
其实,秦晋曾与清虚子讨论过安西的问题,其中就有大食人对安西的蚕食,尤其是许多不安分的当地小国纷纷依附于大食人,希望借着大食人的兵威而脱离唐朝的控制。
“高相公曾经与大食人有过一次大战,如果不是葛逻禄人背信弃义,焉能全军覆没?”
郑显礼有些意兴索然的说着,那一战他也曾亲历,九死一生的逃了回去,却成了始终纠结在心头的遗憾。太惨了,数万人被围困残杀,最终能成功突围的寥寥无几,所幸高相公成功的逃了出来,否则……
接下来的情形,郑显礼不愿意去想,原本他和封大夫都想着养精蓄锐几年,便重新打回去一雪前耻,可谁又能想得到,一声惊雷在河北炸响,安禄山起兵造反,他们也就从安西返回了长安,更没想到的是,这一回就彻底成了不归路。
清虚子显然没有郑显礼的那些感触,只冷笑道:
“葛罗禄叛降不定,高相公早就知道,只是他过分自信又轻敌,那一战败了,实则败在大食人太强,葛罗禄不过是顺风使舵而已”
郑显礼默然不语,他知道,清虚子的话很有道理,只是安西军从上到下都愿意承认而已,朝廷在安西的边军其实并不多,只据守在龟兹等几个重要地方,真到打仗的时候,大都护便征召当地各部族的武装作为助力。即便如此,*也是在安西胜多败少,以至于所有人都对大小战争充满了自信和乐观情绪。直到那次惨败,高相公因此而受到了朝廷的责难,许多部族因此而人心浮动,若非有封大夫还坐镇安西,只怕当时便会有叛乱发生。
“梁宰的威信不足以震慑安西各部族,只怕现在*所能控制的也仅限于玉门关内外的一些地方……”
郑显礼低沉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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