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不过是为了缓和气氛,按照他们这种方式,就算争三天三夜也未必能争出个结果。韦见素是个极有城府的人,他能够屹立四朝而不倒,就是明证。夏元吉和第五琦的旧账他虽然无意去翻,但却不意味着与之前嫌尽释。很显然,韦见素以其老练的政治嗅觉察觉出了秦晋的用心,便一心一意的扮演起了所当扮演的角色。
秦晋看着三位宰相,便只谈吃喝而不谈政事。羊肉和烤饼是每日两餐的标配,他已经逐渐适应了羊肉的膻味,熏烤的肉烂流油,再加多香料,佐以芫荽调味,也很是可口。
只不过,这是在军中,不能轻易喝酒。自打天宝年间,秦晋执掌神武军之初就一力杜绝饮酒,其间严厉惩处过几个擅自喝酒的士卒和将校,久而久之军中的高级将校已经自觉养成了不喝酒的习惯。
“军中不得饮酒,在下以茶代酒,敬诸位相公!”
一盏茶饮罢,众人动手开吃,夏元吉年岁大了,胃口一般,牙口倒还不错,用银质的小刀将盘中的羊肉切成一个个小块的肉丁,又慢条斯理的夹起来品尝。
第五琦则不同,这位宰相做事雷厉风行,吃东西也是一个风格,大口吃肉,大口喝水,用一整张烤饼卷了羊肉三两口就吃个干净,看得秦晋目瞪口呆。
秦晋和第五琦一同吃饭的机会并不多,今日算是开了眼了,只眼睁睁的看着第五琦一口气吃了五张大饼卷羊肉,满满一大壶半温的清茶水下肚,又一连打了三个饱嗝。
“这顿饭吃的爽快,饿了一天,觉得这世上事,没有什么比饱餐一顿更舒坦的了!”
韦见素和夏元吉对第五琦的吃相并不以为意,他们在政事堂公事,同屋用餐的情况也是常见,自然见怪不怪了。
“第五相公果然雷厉风行,吃饭便可印证到公事,怪不得政事堂的效率早就今非昔比!”
韦见素笑呵呵的说了一句,算是恭维话,全然没有了之前的针锋相对。
第五琦却派了派已经鼓起的肚皮,无奈道:
“胥吏们都像油一样滑,如果我这个做宰相的不亲力亲为,就要被蒙蔽,就要被耍弄,又怎么敢有片刻懈怠呢?”
秦晋心中一阵凛然,第五琦的话确系出自肺腑,此人虽然不谙权谋,又搅合进了权力倾轧之中,但终究是个有心做事的人,比起那些只知道一心揽权而不关心国事的强出了不知道多少倍。
韦见素也为第五琦的话而有些动容,他在中枢多年,当然知道那些胥吏们的嘴脸,但这是百年积弊,非人力可在一朝一夕铲除的。
“第五相公公心国事,当得浮一大白,可惜这里没有酒,老夫便如秦大夫一般,以茶代酒!”
至此,第五琦正襟危坐,双手捧着茶盏,与韦见素郑重的对饮……
茶饭过后,夏元吉因为年老体衰,再加上大病初愈,就率先告辞,第五琦担心政事堂那些搁置的公事,也匆匆离去。韦见素慢吞吞的没有离开,不疾不徐的喝着茶水,刚才吃了不少的肉和饼,还是不是的打上几个饱嗝。
秦晋知道他一定有话要说,所以也不着急,就安安稳稳的等着,等着他说出今日要说的话。
两人沉默的当口,军吏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
“京兆尹求见!”
韦见素是个很有眼色的人,知道现在已经不是商谈的时机,便果断的起身告辞。不过,秦晋却还有话未及说,不想再隔夜了。
“韦相公不必走,严大尹此来,所说的也都是国事,既然是国事,又何须宰相回避呢?”
见秦晋如此说,韦见素便留了下来,只不过表情有点不自然。他是个做事谨小慎微的人,对不该知道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兴趣,因为知道的越多,意味着招惹祸事的机会越大。而严庄又是秦晋的心腹,是以他并不希望过于深的搅合进这些深不可测的漩涡之中。所谓明哲保身,才是长久的立身之道啊。
不多时,严庄风风火火的来了,他看到韦见素在此并不觉得意外,因为韦见素的车马和仆从就在辕门外。严庄自然识得他的车马,便冲着韦见素郑重一揖。韦见素也起身拱手回了一礼。
以韦见素的身份地位,并不需如此,但他谨慎谦恭多年,就算对待比自己身份地位低的人,资历浅的人同样不会失了礼数。
韦见素纵横官场多年,最低谷无非是秦晋发动兵变以后的那几年,原以为官场之路走到头了,哪成想过竟是柳暗花明,迎来了人生的最巅峰。如今,韦家父子都已经成了朝中重臣,家族的地位更是今非昔比。不过,他习惯于居安思危,从一开始就觉得过于招摇并不是好事。
“大尹此来何事?”
严庄也是个人精一般的人物,见秦晋将韦见素留了下来,便权衡一下,觉得此事并无避开韦见素的必要,便道:
“下吏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河北今年大灾,史贼叛军没有足够的粮食供养百姓,便要,便要使出驱虎吞狼之计!”
“驱虎吞狼?”
秦晋一愣,马上就明白了。
“难道史贼打算将受灾的百姓驱赶到黄河以南?”
“正是!”
这一回,不但秦晋呆住了,就连韦见素都大有摇摇欲坠之感。如果在往年,黄河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可以挡住绝大多数的流民,而今年的情况则大大不同,黄河多处发生断流,受灾的流民可以徒步走过黄河河道,轻而易举的就能抵达黄河以南。
“史贼好毒的计策!大夫,大夫,朝廷可要早做筹谋才是!”
韦见素也不再矜持,而是急着建议秦晋赶紧未雨绸缪,一旦大批的流民百姓进入都畿道,粮食问题,治安问题,都会成为顶顶头疼的问题。相比之下,粮食问题和流民可能造成的骚乱已经不值得一提了。
秦晋也是一筹莫展,久久想不出个合适的应对之法。
他实在没想到,原本是在作壁上观和出粮赈济之间做选择,现在却演变成了没有选择,如果史贼叛军的阴谋得逞,后果将难以想象。
“韦相公可有建议?”
韦见素甚少主动建言,但情急之下还是说道:
“以老夫之见,可有上中下三策!”
“请相公详细道来!”
“上策,接纳流民,开场放粮,择地安置,勿使闹出民乱,虽然短期靡费甚巨,但从长远看,却是赢得了民心和百万丁口!”
秦晋点了点头又问道:
“那何为中策?”
“中策,派兵将流民堵在黄河北岸,过一人杀一人,过十人杀十人。如此,流民再不敢冒险渡河!”
秦晋摇了摇头,所谓中策无异于自己打自己的脸,短期看能省下一些粮食,不必担心民乱,可从长远而言,必然会使河北百姓恨透了朝廷,而更加与朝廷离心离德,不利于将来朝廷克复河北。
所以,韦见素的所谓下策,秦晋已经不必听了,但全盘接受河北的百万流民又谈何容易呢?一时间之间,他的心情转坏。带来这个坏消息的严庄则尚未就此事表达自己的看法,秦晋看向他,以目光询问。
严庄毕竟是在安禄山的伪燕朝廷里做过宰相的人,必然有着不小的人脉。这也是他能率先得到这些消息的因由。不过,与从前的叛贼还有联络则是个十分令人猜忌的问题。因而,他马上解释道:
“下吏从前的僚属有意弃暗投明,特地遣人捎来信,除了详细说明一些史贼叛军的内部情况以外,着重详述的就是驱赶流民一事,只怕这旬月之间就要有所动作了,大夫还要尽快做出决断才是!”
说话的同时,严庄见秦晋双眉紧锁,似乎心烦不已,便道:
“下吏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但讲无妨!”
其实,严庄此来原本就是要建言的,只不过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而已,现在他见秦晋与韦见素都是一筹莫展的模样,便觉得该自己出马了。
“史贼叛军有驱虎吞狼之计,朝廷何妨将狼赶到虎口去,如此便不会遭遇池鱼之殃了!”
“详细说说!”
秦晋见严庄一脸的自信,便知道这厮早在来之前怕是就已经成竹在胸了。他知道严庄是擅长使用诡计的人,如果此人肯开动脑筋,说不定还真能想出一些惊人的计谋。
“此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办也难办,关键在于有个得力的人选可以执行!”
这时,韦见素也催促道:
“严大尹就不要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严庄这才干咳了一声,一本正经的说道:
“河北灾荒,史贼在黄河北岸的防御已经形同虚设,朝廷可选派得力官吏委以天子符节,带着粮食到河北去赈灾,每到一处便设民营,招募百姓充作民兵以自保。只要计划顺利,朝廷赈灾的消息便会传遍河北,没有粮食可吃的百姓必然心向朝廷,如此步步为营下去,岂非一举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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