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夫毕竟只是个伙夫,敢于欺负一个毫无还手能力的人,却对强权者施加的报复怀有深深的恐惧,他一遍又一遍用喉咙发出着求饶的凄惨声音,但满嘴的鲜血和着口水却差一点呛得他喘不上气,以至于剧烈的咳嗽起来。
半月之隔,史思明却如天上地下人间地狱走了一遭,这种心境起伏不是任何人都能体会的,亲子背叛,一代枭雄的脸面被打落在地,任人践踏。如此种种,都汇集在一起,化成了浓浓的愤怒与复仇之火。
这种愤怒和复仇无关任何特定的人和事,凡是招惹在他眼前的,动辄就会面临生死之灾。
“拉出去,喂狗!”
说罢,史思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军帐,紧接着便是隐隐传来的狗吠与惨嚎之声。
此中原委,说来也是他命不该绝,那日袭击胡兵军营的正是其精锐禁卫的一支轻骑兵,在如此意外的情形下得救,实在是不曾想到的。
现在的史思明,心中仍旧有难填的恨意,对任何人都肆无忌惮的发泄着,此前捉壮丁的那支胡兵,原本已经有大部分人选择了投降,他却已然下令全部处死。
部将骆悦阴沉着脸,他被史思明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然后又褫夺了一切军职,现在只不过代掌职权,戴罪立功而已。好在他是跟随史思明十几年的老部下,才没有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在开赴饶州其间,其余几个态度暧昧不清的部将可就没有这么好的下场了。
实际上,骆悦只是禁卫亲军的指挥副使,这次虽然被褫夺了一切军职,但在实际权力上却因祸得福,成了号令全军的主将。
史思明绕过了军帐,在一处木桩边上站定,压制了胸中的熊熊怒火,声音阴鸷的问道:
“朝义那逆子现在何处?”
“太子……”
“他现在还想做太子?简直是痴心妄想,俺率师灭了他,他还想活着吗?”
“应该已经率军北上了,据报,据报范阳……有大股兵马出没!”
史思明的背有些佝偻,长时间的饥饿和折磨几乎摧毁了他的身体,这个牛一样的突厥壮汉正苦苦的支撑着,不在部将面前表现的过于虚弱。
“过了今夜,兵马北上,倒要看看,这忤逆子还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不用史思明多做交代,骆悦就派出了大量的游骑奔范阳方向沿途撒开,史朝义公然造反,差点杀了史思明,“大燕”的内乱到了这般地步,鬼才知道沿途的地方官和各部兵马都站在哪一边。
然则,史思明戎马半生,在用兵上还是有着足够自信的,并没有将被他立为太子的史朝义放在眼里,将自己独个关在寝帐里以后,身心俱疲的躺在军榻上,却久久不敢入睡,虽然骆悦表现出了足够的忠心,但是连亲生儿子都能背叛,意欲置其于死地,那些没有任何血亲关系的部将又怎么能完全靠得住呢?
民谚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此时在史思明的眼中,任何人都有背叛他的嫌疑,任何人都有可杀的理由。
如此小心翼翼的躺着,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黑透,军帐外的风吹与草木沙沙声都会让他不由自主的一阵紧张。在疲于逃命时,尚未来得及体味这种心境,现在身处禁卫军营之中,紧紧悬着的那口气泄了,反而觉得无处可以安心了,黑暗裹挟着所有负面情绪一齐排山倒海的压了上来,压得他喘不上来气。
“来人,快来人!”
才喊了两声,便已经有仆从急惶惶进来,随身的宦官不是在死在了苑乡,就是投降了史朝义。所以,只能临时用军中的杂役来侍奉大燕天子。
“陛下!”
仆从们知道天子现在心情极坏,稍有不顺就会取人性命,是以一个个都瑟瑟缩缩的跪在地上,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命运。
看着几个哆哆嗦嗦的仆从,史思明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很荒谬,从前的他可不是这般模样,居然会在睡梦中惊醒。
“你们都下去吧!”
他故作镇定的挥了挥手,又将那些仆从都撵了出去。
当一切重新归于安静之时,吊斗的声音阵阵传来,史思明竟又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陛下,臣骆悦求见!”
骆悦的声音从帐外轻轻的响起!
“进来吧!”
史思明对这个部将的表现还算满意,这也是他遭逢大变故以来,最满意的一个人了。
骆悦毕恭毕敬的,连走几步都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落座之后才开口道:
“派出去的游骑有了回报,范阳城被围已经旬日,太……朝义领兵正在攻城!”
闻言,史思明的双目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凶光。
“逆子,自作孽不可活,他策动了多少人?”
“总在十万上下,具体情形还要一两日才能有确切消息!”
史思明点了点头。
“神武军方面有什么异常吗?咱们内部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们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趁机有所动作!”
骆悦面色如常道:
“河南的神武军确实越过黄河,但在德州被百万流民绊住了!”
对于这一则消息,史思明很是感兴趣,打断了骆悦。
“他们是如何对待流民的?”
“尽数收容,开仓放粮!”
至此,史思明霍然起身,脸上露出了一丝兴奋之色。
“百万流民,就算倾尽洛阳含嘉仓的粮食,也不够填这个无底洞的!真想去看看,究竟是哪个定下的这鬼主意,一定不是秦晋,秦晋那厮阴狠毒辣,能做出这等决定的,必然是他身边的那群腐儒!”
史思明对洛阳含嘉仓的存粮了如指掌,他和安禄山挥霍了不少,但含嘉仓的粮食依旧十分可观,但百万流民不事生产,如果用这些存粮去养活,那可真真是白白浪费掉了!
而且,那可是百万流民啊,不是百万只温顺的绵阳。流民与流寇也不过是一字之差,一旦不能满足他们果腹的要求,就一定会啸聚作乱,到时候就算将神武军反噬了也未必不能。
史思明在河北这些年,镇压过多次民乱,岂能不知道流民之害?所以,来自河南方面的威胁大可不必担心了,这百万流民就够神武军焦头烂额的了,现在唯一可虑的就是河东神武军。
“卢杞没有什么动作吗?”
这些年来,史思明一直驻在河北,针对的也一直是卢杞,是以对卢杞的用兵风格也极是了解。
至于河东兵马,他更是了若指掌,就那五六万人,自保尚有余,如果大举进军河北,那才是找死呢。现在位于河南的神武军被百万流民缠住,河东神武军没了支援,也注定了孤掌难眠。
“河东神武军的确有异动,但至今不敢越过井陉口,陛下还应该小心防范!”
史思明的脸上露出了些许不屑。这许多年,从来都是他将卢杞打的几乎没有招架之功,对于这个河东节度使的斤两还是十分清楚的。
“卢杞若不来,还能在河东好好做他的节度使,若不自量力,等着他的下场……”
史思明就势坐回卧榻之上。
“不必理会河东神武军,明日一早,大军开拔,直奔范阳,必须让朝义这个逆子受到应有的惩罚!”
直到此时,骆悦才轻轻的欠了欠身。
“陛下大军所到之处,必定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史思明理所当然的点了点头。
“此战要快,大燕再经不起内讧了,否则连卢杞这等黄口小儿都要寻机会欺上门来了!”
“陛下不等勤王的兵马了吗?”
史思明冷笑了数声。
“我大燕鼠首两端之辈太多,他们都只愿做锦上添花的事,俺也不愿再做这等无谓的事情来试探人心。等到大军凯旋,收拾了朝义逆子,那些人自然就知道该如何选择了!”
骆悦无言退出,夜色愈发的浓了。
……
河北河东交接之处的井陉,河东大军顿足于此已经数日,将士们跃跃欲试,只等着节度使一声令下便大举开赴河北,这一天他们等的太久了,早就不耐烦了。不过,唯独节度使卢杞却沉得住气,他刚刚得到了军报,三万贼兵精锐已经于今日一早开拔北上,这就说明对方并没有把他们这些兵马放在眼里。
念及此处,卢杞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冷笑。
史思明当真是老了,居然也能犯下这种刻舟求剑的致命错误,河东神武军人马虽少,却一定是将其送入坟墓的掘墓人。
“卢节度,史贼思明果如你之前所预料的一样,不知我河东神武军何时出兵?”
说话的是杜甫,他今日就要离开井陉,返回太原。作为巡抚和东的钦命使者,他更加重要的使命则是坐镇太原,不能在井陉多做耽搁。
“杜抚君尽管放心返回太原,两日后卢某便率军出井陉,直奔真定,史贼目标在范阳,必不会回师救援!”
闻言,杜甫兴奋的竟站了起来,搓着手道:
“大好!杜某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今日惟祝节度马到功成,一战克复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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