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在与政事堂宰相们的交锋以失败告终,最终判神武军获胜,赏赐绢帛金银以兹鼓励,擢升那几位后起之秀的想法则全数落空,也只能先委屈他们继续在神武军中做几年校尉,等到上了战场立了战功,再封侯拜将,便再也没人能够说三道四了。
话不投机,李隆基失去了与宰相们议事的兴趣,便以身体乏累为由,将他们都撵出了勤政楼。
高力士看出李隆基在一个人生闷气,便适时的劝慰道:“国有诤臣,乃天子之福,圣人该高兴才是啊!”
李隆基没好气的瞥了高力士一眼。
“韦见素算哪门子的诤臣?早晚有一日,朕要将他……贬出京师!”
其实,李隆基内心的独白却是,早晚有一日必将杀掉韦见素这个田舍翁,但又不想为史家们留下一个刻薄的印象,便只好说了句贬出京师。
与此同时,李隆基又瞪了一眼旁边负责记录起居注的史官。
“刚刚‘一派胡言’之说,能不能删了?”他觉得刚刚在与韦见素的争执中有些失态,便想将这一段删掉。
岂料那看似一直低眉顺眼的起居注官员却不紧不慢的反问道:“圣人这一句,臣当删不当删?”
李隆基心里顿时就像吃了苍蝇那般腻歪。高力士又是何等的聪明,知道再争下去,只能让天子更加生气,便作色怒斥那史官。
“宰相们都已经走了,你们还留在这里作甚?还嫌圣人不够添堵?”
起居注官员也觉得,既然天子与宰相的议事已经结束,他也就再没必要记录这些生活琐事了,便顿首告退。
李隆基终于觉得浑身放轻松了,这些起居注的官员整日里就就像苍蝇蚊子一般在他耳边飞来飞去,打不得,赶不得,和臣下们的一言一行都要思虑再三。
即便如此,李隆基也总有把控不好的时候,每每与负责起居注官员商量,往往多数时候便如今日一般被顶回来、只不过,今日这起居注官员,说话也的确不积口德,竟然还敢讽刺天子了?
“圣人何必与那芝麻绿豆大点的角色置气?改日奴婢寻了史馆的官员,将起居注私下拿来,圣人想删哪一句便删哪一句,岂不更好?”
在高力士的安慰下,李隆基的气顺了不少,当初他也的确授意高力士多次买通了史官,删改起居注的记录。但这种事毕竟是见不得光的,万一被朝中好事的官员知道了,将之散播出去,他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高力士丢得起人,李隆基身为天子却丢不起这个人,他只好无奈的摇摇头。
“随他记去,朕一心为国选拔开创之才,难道说的错了?做的错了?”
“圣人苦心那些官员们不知晓,奴婢却是看在眼里的……”
李隆基叹了口气,“外廷的那些臣子们,如果有你一半的善解人意,朕又何必日日气的如此这般?”
……
杨国忠失势了!
原本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崇宁坊在一夜之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原本打算破土动工修缮坊内大街的工程也半路终止,被先期运来的沙土和石板乱七八糟的对方在坊内狭窄街道的两侧。
大街上被弄的一片狼藉,却没有人出面收拾,害的坊内百姓们怨声载道,纷纷咒骂杨家到崇宁坊坑人。
而杨府的家丁奴仆们出门时,更是得到了坊内居民一致的明里暗里的声讨与鄙视。
他们这些宰相门前七品官也在一夜之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更有甚者,还有官员上门讨要前几日曾送过来的礼金。
杨国忠被气的火冒三丈,又哪里理会得这等腌臜事?直让府中的执事尽快将这些不堪之人都打发了。
谁道那讨要的官员却也顾不得官仪,在崇宁坊内撒泼打滚,引来了一干百姓围观。
眼见着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那位上门讨要礼金的官员竟当众诉起了苦。
“诸位父老,诸位父老,给薛某评评理!”
百姓们顿时一阵起哄。
“快说吧,俺们都听着呢!”
“某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小儿,日前为了求一个上县令,砸锅卖铁,还借了官贷,才堪堪凑足百金之数。不想杨相公却也是行骗之人,明明难再入政事堂,却信誓旦旦的保证。现在他落得这般田地,某要回送出去的钱,也是实属无奈,若没有这笔钱,又失去了进项,每日的利息钱滚上几个月也得把人压死啊!”
百姓们听罢,却岂会同情这种卖官鬻爵之人?大骂他不知耻,同时更大骂杨国忠为大奸臣。朝廷败坏下去,就和他这种不知道做正经事,每日就知道卖官敛财的奸贼有着脱不开的干系。
“这种吃人饭不干人事的官就该一刀刀刮了,若让他在入了政事堂,还能有咱们活路吗?”
“谁说不是,看看咱崇宁坊,被姓杨的折腾成什么样子?”
百姓们原本就因为坊内街道被弄的狼狈不堪对杨国忠大有怨愤,现在又听说杨国忠卖官鬻爵,自是人人喊打喊杀,似乎不诛此国贼,便不善罢甘休一般。
不知谁喊了一句:
“请杀杨国忠!”
一时间,百姓们群情激奋,将一场由家长里短引发的矛盾上升到政治高度,以东都陷落,关外局面败坏为由,声讨诛杀杨国忠。
混乱的局面一触即发,很快便在整个崇宁坊中蔓延而来开来。就连始作俑者的买官人都看的傻了眼,万想不到局面竟由此失控了。
杨府的宅院不深,院墙不高,外面鼎沸的喊杀声很快就传到了杨国忠的耳朵里。
“外面发生了何事?”
杨国忠铁青着脸问着身边老仆。
老执事打发人出去询问情况,半晌后竟惊慌失措的跑了回来。
“不,不好了,外面闹大了,那,那个索要礼金的官员,煽动,煽动百姓……”
“岂有此理!”
没等那家仆说完,杨国忠便怒不可遏的骂了一句。但形势使人得低头,万一这事闹到了天子那里去,恐怕他想清静的“闭门养病”都会成为一种奢望。
所以,愤怒归愤怒,杨国忠还是打算息事宁人。
“那人送了多少钱?还他便是!”
老执事答道:“送了百金!账房已经入了帐的!”
杨国忠的脸上更是羞愤难当,想不到竟为区区百金而遭受如此羞辱,他真是连撞墙自尽的心思都有了。又极是不耐烦的挥着手,“赶紧将拿百金还他,让他不要再闹了!”
杨府的大门忽然开了,一名家仆手捧木匣闪身出来。
“这是百金,如数奉还!赶紧走吧,不要再闹了!”
那讨要礼金的官员万没想到,居然闹上一闹就成功了,顿时喜出望外,一把将家仆手中木匣抢下,掂量着斤两不差,才又换上了一副谦卑的笑容。
“请转告杨相公,下吏,下吏也是情非得已,否则官贷追债都要把下吏追死……”
那仆人早就不耐烦了,便轰他走。
“拿了金子便走吧,杨相公说了,不想再见到你!”
只是,平息了百金的事件,崇宁坊内百姓们却仍旧不依不饶,他们的诉求还没得到满足。
坊内街道原本的地面已经被刨开,四周堆满了沙土石板,现在再没人过问,各家各户出行都极不方便,百姓们焉能不怨声载道?
“街道的勾当什么时候解决?让杨国忠出来给俺们一个说法?”
百姓们仗着人多自然不怕事情闹大,然而杨国忠却怕了。
“外面如何竟不依不饶了?百金之数不是已经还给那厮了吗?”
老执事也是愤慨异常。
“还不是那个京兆少尹,为了巴结相公,派了人来坊内修路,现在又撒手不管,百姓们把这笔帐却都记在了相公的头上!”
原京兆少尹王寿此时已经升任京兆尹,现任京兆少尹则是魏方进的一个同宗兄弟,自然也是得了这位政事堂内相公提携才补任了这个差遣。
此人也与魏方进一般德行,巴结起来极尽能事,翻脸却也比翻书还要快!
杨国忠一日连遭两次羞辱,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
修建坊内街道原本是好事,可这事一夜之间变成了坏事,却又让他来背黑锅。在大骂京兆少尹的同时,杨国忠连魏方进都一并骂了。
但追根究底,一切的始作俑者还不是那个最近风生水起的秦晋?若非秦晋屡屡与之做对,又对禁苑演武从中作梗,他又焉能有今日之辱?
“秦晋小儿!杨某与你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老执事却被杨国忠疾言厉色的模样吓坏了,慌忙劝道:
“相公噤声慎言,若传了出去,便是大祸啊!”
杨国忠苦笑了三声。
“传出去?大祸?难道现在就好过了?”
杨国忠怨恨秦晋然则更怨恨那些自己得势之时便上赶着巴结,失势之日又转而落井下石的一干小人。
罢相之前,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之首,一连两次起伏之后,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感受,也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的深刻,深刻到连做梦都会咬牙切齿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