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朝恩放弃了渡过渭水清剿逃民残兵,当然不会是出自于礼让人情,真正的目的正在于此。
今日入宫面圣,他所言字字句句,无一字虚言,就算天子派人去查,他也完全不怕。而且,就算天子对他有所不满和怀疑,但终究只能认下这个结果,而且还会在天子的心里多种下一颗种子,一颗心疑于神武军和冯翊郡太守秦晋的种子。
众所周知,天子正是因为对神武军有所忌惮,才在无法剪除秦晋羽翼的情况下,将他们一并赶出了长安。之所以将神武军放在冯翊郡,恐怕还有就近监视的考虑,一旦秦晋有所异动,可以在第一时间予以壮士断腕。
其实,天子还有更为厉害的杀手锏,神武军七成以上都出自居住在长安的世家大族子弟,试问有如此把柄人质在手,谁还敢不管不顾的跟着秦晋造反呢?
在鱼朝恩的意识中,已经直接将秦晋归到反心已现的一堆人里,此人早晚要反,区别只在迟早。
现在将所有的责任都退给秦晋,再趁机推他一把,想必一定会把天子气的咬牙切齿吧。
鱼朝恩撅着屁股趴在地上,装模作样的哭了好半晌,都不见天子有反应,便忍不住抬起头偷瞄了一眼。不想,这一瞄视线正和李隆基冰冷的目光撞到一起,一瞬之间,鱼朝恩只觉得自己被剥得赤条条的,竟没来由一阵慌乱,立时又低下头去,暗骂自己愚蠢沉不住气之外,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御榻之上,李隆基苍老的脸上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鱼朝恩的举动一点不落的落在眼中,让他觉得主动权又重新回到手中。
“此番平叛,当机立断,不留后患,做得好,朕会从重封赏。”
说完这句话,他疲惫的挥了挥手,示意鱼朝恩退下。
仅仅眨眼的功夫,鱼朝恩已经被冷汗浸湿了内外衣裳袍服,见天子让他退下,顿时如蒙大赦,像狗一样夹着尾巴退了出去。
直至鱼朝恩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李隆基再也不掩饰心头的怒意,一把将御案上堆叠的公文全数扫了出去,各式立即飞了出去,乱纷纷的散落了一地。
殿内侍奉的宦官见状谨小慎微的上前俯身捡拾,李隆基并没有阻止,他只觉得殿内气闷无比,正打算出殿透气,却听一阵苍老的声音颤巍巍的响起。
“圣人要保证龙体啊,切不可因为那些没良心的气坏了身子,否则,否则大唐的天就塌了啊……”
是高力士,自从他病重以后,李隆基就将其留在了兴庆宫内养病。李隆基甚至还在宫内专门辟出了一处幽静的院落,供其使用。
高力士的声音果然使李隆基怒火平息了不少,但仍旧没好气的数道:“鱼朝恩心有不轨,朕明知不妥,却只能听之任之。”
一声叹息在空荡荡的便殿内反复回响。
高力士的眼眶里涌出了浑浊的老泪,天子已经是古稀老人,却被气的如此雷霆大发,怎能不叫人心酸?
只是,高力士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能安慰这位老迈的天子,其实他根本就知道,说任何话都不会有半点作用。
天下的局面一日烂于一日,除非能有人站出来力挽狂澜,一举荡平海内外的混乱。
可是,这种情况几近于奢望,根本不可能出现。理智告诉高力士,局面非但不会就此好转,如果继续放任朝堂争斗下去……
良久,高力士才想到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来打破这便殿上尴尬的安静。
“鱼朝恩再混蛋,也混不过秦晋那竖子,他们也许纯粹是为了争功。”
李隆基随之点头。
“朕之敕命,自此以后,再无威严!”
鱼朝恩此番阳奉阴违之后,只要在外的主将性格强硬,完全就可以有样学样,不把他的敕命放在眼里。而这对于一个天子而言,是最难以接受的,尤其李隆基还是个御极天下四十余载的天子,威福一生,又岂能忍得了被一干阉宦奸臣宵小的轻视?
随着身体的苍老,李隆基越发感觉力不从心,可偏偏朝廷内外越来越乱,需要他有足够的精力厘清乱局,清除野心为祸者。
先有对秦晋的妥协,使之外放冯翊。现在又有鱼朝恩突然阳奉阴违,实在让李隆基丢尽了颜面,四十余年积累的天子威严几乎损失殆尽。
“吾只怕,鱼朝恩野心不止于此,若有朝一日突起发难,吾能否善终都在两可之间。”
天子的话吓坏了高力士,他万想不到,天子的心思已然如此极端,既然用鱼朝恩领兵,却又怀疑至此。然而,明明心疑至极,又偏偏不能动手处置,深悉李隆基性格的高力士,能够想象得到,其心中的煎熬应是多么难耐。
借着殿内昏暗的烛火,高力士眯缝起一双老眼,打量了一眼侍奉四十余载的天子,却见一年前还是黑白参杂的头发,至今依然花白一片,接连而至的乱像除了使之心力憔悴以外,还让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苍老着。
这一眼,看的高力士鼻间发酸,都说天子富有天下,享尽人间繁华富贵,可今日却也受尽了天下人难以体会的折磨。说到底,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不过是一个须发皆白的垂垂老翁。
“走,随吾到园子里走走,这殿内憋闷的喘气都困难。”
说罢,李隆基摇晃着苍老的身体,一把拉住了高力士的手臂,便出殿而去。
……
自神武军征伐归来,河工营上下就炸开了锅。
鱼朝恩所统帅的神策军两战斩杀了五万山东逃民,而河工营就成以上都是山东逃民,时人又以地域分亲疏远近,是以纷纷义愤填膺,兔死狐悲不外如是。
这些消息都在监管河工营的卢杞掌控之中,他和秦晋商量过,逃民造反的事瞒是瞒不住的,目前河工营有十万河工,如果让他们从各种渠道得知了这个消息,反不如由神武军或是郡守府主动披露,只要合理疏导河工们的情绪,说不定就会将坏事变成好事。
前后仅仅一日功夫,河工营上下就在郡守府和神武军有意的引导下,形成了一致的民意,纷纷声讨指责阉宦的阴毒狠辣。
然而,当卢杞往郡守府汇报河工思想动态之时,秦晋却屏退了所有人,面色转而阴沉。
“说实话吧,逃民叛乱,可有你在推波助澜?”
秦晋的问话突如其来,卢杞毫无心理准备,一时间张口结舌。然后,他马上就意识到,秦晋向来不说没把握的话,既然今日亲自询问,就一定是有了切实的证据,他不敢也不愿再继续隐瞒,便低着头直言相告:
“末将的确曾在暗中使过力,但,但在逃民起兵之后就彻底失去了控制,其内部似乎进行了一次火并和清洗。后来……”
秦晋冷笑:“后来檄文声讨,进攻长安,都在你掌控之外了吧?”
“末将惭愧!”
“一旦招安事成,你在其中的勾当,就必然会东窗事发,问题的严重性你难道就没意识到?”
卢杞冷汗直流,他一直存在侥幸心理,做事也是出于一时热血激荡,而甚少考虑后果。继而,他忽然张口问道:
“难道,使君派去叛军营中的精锐是……?”
他猛然间明白了,秦晋派人去刺杀叛军头目这事本就不合理,想不到竟是要清理后患的。
而派去的人里有一名旅率,正是他的亲信,并且在此前全权负责了与逃民的策反接触。当时,卢杞还侥幸的以为,秦晋派那旅率领头往逃民叛军营中应是巧合,此刻再回头,却是自己的密谋一早就被发现了。
“使君既然早知道了末将的筹划,何不出手阻止?”
秦晋叹了口气。
“我得知此事时,已经箭在弦上,那五万冤魂的帐,自此以后都要算在你我的头上。”
五万人的性命因为各种原因死掉,源头最终都落在秦晋的身上,他第一次产生了莫名的焦虑,也可以说是麻木。
也许是见多了死人,不论是胡人或是汉人,被自己杀死的,被神武军杀死的,或者那些间接因资金,因神武军而死的,已经逐渐从有具体轮廓的血肉沦为冰冷麻木的数字。
乱世已然拉开序幕,所有的亡者都仅仅是数字背后的注脚而已。
卢杞默然,不知如何回答。他从未想过,或者说不愿去想,那五万人仅仅是因为他的一念之差,就成了一个个冤魂。
但是,卢杞突然辩解道:“末将的确策反了他们,但却给他们安排了后路,这些人贪心不足,还想破长安,换天下,便该承受恶果……”
秦晋又是一声长吁,并没有就此而驳斥。
乱世已然拉开序幕,所有的亡者都仅仅是数字背后的注脚而已。
卢杞默然,不知如何回答。他从未想过,或者说不愿去想,那五万人仅仅是因为他的一念之差,就成了一个个冤魂。
但是,卢杞突然辩解道:“末将的确策反了他们,但却给他们安排了后路,这些人贪心不足,还想破长安,换天下,便该承受恶果……”
秦晋又是一声长吁,并没有就此而驳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