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一个单独的院落。
院落不大,只有石制桌椅、水井,加上一幢两层三开间的小楼,算的上五脏俱全。
苏平就被安置在了这里。
“若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应该还没到第四境吧?”
温道元落下一粒白子,“九之十三,尖。”
“额,您怎么知道,尹师不是说你们都感应不到我的儒道气息么?”
苏平说着,落下黑子,“飞。”
“因为儒道的破境,并不是一味读书积累才气就够的。”
温道元捏着粒白子,皱眉半晌,突然又丢回棋笥:“不下了,你这小子,一点儿人情世故都不懂。”
“……”
苏平无奈。
又要自己打假赛,又要不能被看出来,这是人情世故的问题么……这是技术问题好吧。
“儒道的前三境,是一个积累的过程。”
温道元捋了捋长须,开始讲解,“认字、读书、知礼、悟义,基本上都是这个步骤,但想要突破到第四境,少了一样东西,哪怕学问再高深,也只能止步于三境。”
“什么东西?”
苏平精神一振。
“明志。”
温道元解释,“明悟一生之志。”
一生之志?
这么抽象的东西,可以帮助突破境界?
苏平思索着问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这里的士,应该解做君子。”
温道元微微摇头,“君子的心志,一定会是高远的,可人人都是君子,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先不说能不能实现,难道所有读书人,真的都想当一个君子吗?”
苏平没有接话,他有预感,自己将听到一些根本不曾想象过的东西。
“就比如昭平年间。”
“大庆给蛮族上供,给大虞上供,”
“百官贪腐成性,党同伐异。”
“当时的大庆,已经从皮烂到了骨子里。”
“小人高居庙堂,君子飘零四方。”
温道元不屑一笑,“这些人同样都能突破四境,甚至更高的境界。”
“那您的意思是?”
苏平不解的问道。
温道元悠然一叹,颇有几分悲凉之意:“在很久很久之前,就有人发现,明志,是可以不拘泥于心志的高低与远近的。”
“功成名就,是志。”
“匡扶天下,也是志。”
“富甲一方,是志。”
“流芳百世,也是志。”
“只要能确定自己的心志,便能迈过这道坎儿,三道才气就能合而为一,成为文气,境界也会随之突破到儒师。”
这么一说,苏平就懂了。
意思就就是,只要心中有了坚定的志向,那么无论这个志向高尚还是低俗,都能促使才气融合为一。
“当然,心志不同,在后续的提升中,也有不同的优劣之处。”
温道元继续道,“志向越高远,与之相应的,提升起来,也会更加艰辛。”
“为什么?”
苏平没能找到其中的逻辑。
“因为突破四境之后,一旦心志偏离,除非散去文气重修儒道,否则再无精进可能。”
温道元深深的看了一眼苏平。
“应该还有别的区别吧?”
苏平沉吟片刻,问道:“否则的话,世上哪里还有志远者?”
“没错。”
温道元点了点头,“明志,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儒道的潜力。”
苏平若有所思。
这其实并不难理解。
如果把儒道看做是一幢楼房,那前三境就是地基。
只有打好了地基,才能继续在上面盖房子。
而明志,代表了地基的深度,房子能建多高,取决于地基有多深。
而越高的楼层,越是要结构精密不能出错,自然而然就更加艰难。
至于志短者潜力低,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是一生之志,达成之后,难免会造成动力缺失。
“谢温师教诲。”
苏平想通了关隘,对温道元俯身行礼。
若是没有刚刚这一番话,依照他走一步看一步的性子,还不知道会耽误多少功夫。
“嗯,你可以好好想想,自己真正渴望的,到底是什么。”
温道元点了点头,起身往外走去。
苏平的学识基本上不用教授,只要多读书就行,他需要做的,是指点苏平的儒道之路。
将温道元送出小院,苏平又回到石桌旁坐下。
自己想要什么?想做什么?
说实话,他从来没想过这么远的事情。
哪怕在前世那个世界,自己好像也没想过这种事。
工作、应酬、晋升、消费。
穿越之前的那些年,所谓生活,就是在这四个苍白的词语之间来回跳转。
这些曾经觉得习以为常的事情,苏平现在想起来,突然觉得是那么寡澹无味。
为什么?
说不够努力吧,年纪轻轻仅靠自己能混得人模狗样,肯定多少是有努力的。
说看破红尘吧,吃喝玩乐一样都没落下,而且还挺享受。
但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
“是因为……心无大志?”
苏平眉头簇起。
他还记得曾经爆火的一句短语。
人如果没有理想,那跟无忧无虑有什么区别?
当时的他觉得这话太特么有道理了,简直可以当做人生座右铭。
可现在离开了那个世界,才突然觉得,那样的人生,有跟没有好像也差不多。
如果两个世界时间上是同步的话,只怕这个时候,那边已经没有人还记得自己了。
苏平坐在石凳上,一言不发,双眼没有焦点。
不知不觉中,他的才气附着在了脑部,记忆如走马观花一般飞速倒退。
工作、应聘、毕业、大学、高中……
温道元跟尹东丘在小院外静静的等待着。
“你说,他能成吗?”
尹东丘小声问道。
“如果是其他任何一个人,积累到这个程度很轻松就能突破。”
温道元轻轻的摇了摇头,“但苏平,还真不一定。”
“怎么说?”
“苏平在国公府的经历你也知道,平心而论,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到像他那样步步忍让?”
“额。”
尹东丘一愣,摸着下巴琢磨道:“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不对劲了。但凡有点血性,只怕早就跟那周氏鱼死网破了,可苏平看着又不像是那种奴颜媚骨,一点血性都没有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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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很久,只得出了一个很荒谬的结论。”
温道元眯起了眼睛。
“什么?”
“苏平的傲气,太过。”
“……我没听懂。”
“这么说吧,在婚宴上,苏平得知你我身份之时,态度上可否有什么变化?”
“没什么变化啊,除了称呼上改改,前后也差不多。”
“就是这个没变化,才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温道元捋了捋长须,道:“你想想看,国子监那么多监生,可有跟苏平一样的?”
“那还真没有……”
说起国子监,尹东丘就比较有发言权了。
他的职位是司阍,跟温道元可不是一个概念。
少数的监生、教谕,乃至新任的国子监祭酒,在得知自己身份之后那种态度上的转变,简直不要太离谱。
但放在苏平身上,他却从没有过一丁点同样的感受。
或许,这也是自己想收他为徒的最根本原因吧。
“不仅是你我,还有沉小子那边也是这样。”
温道元继续道,“受了那么多冤屈,他对沉小子却是当真一点儿怨气都没有,初见是何样,依旧是何样。”
“怪不得你说他傲气,这么一说确实像是那么回事。”
尹东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傲气的人,在面对周氏等人之时,并未做出应该有的反应,若非那个妖女自寻死路,恐怕苏平都不在乎她们是否会得到惩处。”
温道元扬了扬眉。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
尹东丘看向小院的院门,“虫豸飞上人的鞋面,人只会下意识的抖抖腿赶走它然后离开那里,而不会去想着一定要杀死它。”
“就是这个道理。”
温道元面色微凝:“而苏平自己,却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虽然很离奇,但如果你没猜错的话……这是源自内心深处的观念,他就算意识到了这一点,也很难自主的去改变。”
尹东丘叹了口气,对苏平的突破感到不乐观起来。
不得不说,这二人不愧是当世强者,敏锐的察觉到了苏平身上的问题。
虽然方向上有点儿歪。
“原来,当穿越者还是粗神经一点儿的好……”
通过回忆,苏平已经找到了问题所在。
归属感。
直到如今,他对这一方世界都没有什么归属感。
没有归属感,就会导致欲望上的澹泊。
无论是封侯拜相,列土封疆,甚至改朝换代,无敌天下等等,再怎么去沉浸去想象,感觉都不是很强烈。
至于匡扶天下这种,他甚至根本没往这方面考虑过。
突然,苏平想起温道元的话来。
‘你可以好好想想,自己真正渴望的,到底是什么。’
自己来这里之后,有过非常渴望什么的时候吗?
还真有。
比如在面对周氏等人的压迫之时,自己就非常想杀人。
可问题是,周氏已经死了,其余人等也获得了应有的惩罚,以后也大概不敢对自己做什么……不对!
想到这里,苏平勐地一拍额头,“我可以再回到那个时候!”
自己完全可以再来一遍当初的经历!
想到就干。
为了能全身心的沉浸到记忆之中,苏平并没有急着调动才气,而是先慢慢沉下心神,抛开一切,忘掉现在,忘掉自己,让心绪完全放空。
不知过去多久,一切感知突然远离。
仅剩的最后一个念头使用才气附着,让心神中的景象回到了初次抵达阳京之时。
三公子、知琴、知画……
国公府、甘露坊、荣安防……
一个个人物,一慕慕场景。
苏平完全代入其中,彷如时光倒流。
被限制出入,以贬为奴籍要挟。
名声败坏,成了所有人眼中的渣滓。
拜堂成亲,衣冠为人……
随着苏平再一次经历这些事情,一股怒意开始在他胸中积累,然后就像曾经那样,这股不断积累的怒意,被一次次压缩。
直到再返小河村,得知葛翁父子被国公府之人带走。
这股怒意终于被压缩到极致,彻底爆发了开来。
家境贫寒,就可以肆意欺辱?
身份卑微,就可以任性打压?
既然如此……
苏平勐地睁眼。
“我苏平,必登顶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