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暮春,皇宫里。
凉亭内,已过天命之年的皇帝,精神矍铄,神采奕奕,在棋盘上将自己的弟弟杀得片甲不留。
内侍们端走棋盘,奉上茶盏、果品和点心。
皇帝端起茶,轻抿了一口,笑呵呵道:“还是跟你对弈有趣些,许久没这么痛快了!”
肃王呷了口茶水,放下茶盏,打量了一眼对面的皇帝:“数年不见,我瞧着皇兄如今的气色倒是较之前更加饱满了。”
皇帝听后,似是想起了过往,轻叹一声道:“你也知道,早些年,朕初登这个位置时,一度如履薄冰,后来魏家把控朝堂,朕心知不妥,却想不出法子压制。
那时朕常常焦虑难眠,愁闷不已,身子也总觉疲惫不堪。太医说朕心有郁结,恐于寿数不利,让朕放松身心,可当时魏家势大,虎视眈眈,朕哪里能放得下心?
后来,璟熠回朝,步步为营,不仅掌权分担了许多政务,还将魏家彻底铲除,朕才觉得轻松了些许。
璟熠孝顺,那年他去你那里,带回来了一个延年益寿的调养方子,据说是向高人所求。
朕本没抱什么希望,只是不想辜负了孩子一片心意,便每日跟着那方子上的功法做些锻炼,又时常服用一些调养的膳食,想不到竟有奇效,朕这身子竟一日比一日轻快了!”
“原来如此。”肃王轻轻颔首。
他深深的看了一脸自得的皇帝一眼,太子此举固然有孝心在其中,但又何尝不是在利用他老子?
他手揽大权,却多次拒绝登基为帝,不就是担心接了这摊子后,就得入宫,就少了许多自由吗?
如今只要他老子在位一天,他就可以继续在他的太子府无拘无束,逍遥自在一天。
他这个侄儿一如既往心思深沉,连自己的亲爹都要最大限度利用!
所以,他才一直都不喜欢这个侄儿!
他不知道的是,太子不仅充分利用老子,连儿子也不放过。
那年皇长孙仅四岁。
一日太子将他带至书房。
父子二人相对而坐,整个气氛温情不失郑重。
太子亲自煮水烹茶,动作如行云流水,令人赏心悦目。
茶香四溢,太子执壶倒了盏茶,轻轻放到皇长孙面前,清润的嗓音道:“尝尝。”
皇长孙脑中回忆品茶礼仪,规规矩矩照做后,双手稳稳的将茶碗置于桌上,恭敬道:“多谢爹爹的茶!茶水如兰在舌,芬芳甘爽,令人回味无穷!”
太子微微颔首,满意赞许道:“我儿天资聪慧,行事得体,为父甚是欣慰。”
皇长孙并未因为夸奖而得意忘形,只一双晶亮的眸子透着喜悦,谦逊的道:“爹爹谬赞了。”
太子又给自己倒了盏茶,喝过后,将茶盏置于桌上,才道:“今日叫你来,是有重事相托。”
“但凭爹爹吩咐。”皇长孙恭敬道。
太子缓缓开口:“你皇爷爷已上了年纪,现在朝中之事皆由为父担负,国事繁重,为父日理万机,常常没有片刻安闲。
你阿娘亦不轻松,府中庶务不知凡几,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也十分辛苦。如今你年岁已长,为父瞧着你行事稳重,可堪大任。”
说到此,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眉目舒展的皇长孙,继续道:“你二弟尚且年幼,为父与你阿娘有时忙碌,顾不到他。
但交给旁人,为父有些不放心,你向来沉稳周全,为父只信得过你,所以左思右想后,打算将他交给你看顾,你意下如何?”
皇太孙心中激动,原来爹爹如此信任和看重他,起身恭敬一礼道:“孩儿自当为爹爹和阿娘分忧!”
他没留意到,此刻太子眼中闪过一抹得逞的笑意。
四岁的皇长孙原本已经单独居住在一座寝殿了,当日晚上,内侍们将他二弟的床搬进了他的寝殿,就在他的床旁边。
此后,他每天晚上睡前,多了一项任务,哄两岁的二弟睡觉。
在他七岁的时候,他的寝殿里又多了一张床,他三弟的,从此,他每天带着二弟一起哄两岁的三弟睡觉。
他十岁的时候带着二弟和三弟住进东宫,白天他去国子监上学,皇爷爷帮他照顾两个弟弟,晚上他完成夫子安排的课业后,去皇爷爷的宫中接两个弟弟回宫就寝。
前不久,他们的爹爹又把两岁的四弟送进了东宫,现在他要带着二弟三弟一起哄四弟睡觉。
肃王刚收回思绪,便有内侍来禀:“陛下,太子和太子妃来了。”
皇帝道:“将他们带到这里来吧。”
“是。”内侍退身离去。
须臾,顾璟熠与明安携手而来。
见过礼后,皇帝看向明安笑呵呵道:“今日你们皇婶也入宫了,在那边带着孩子们玩呢。听说你与你皇婶情如姐妹,过去叙叙旧吧。”
“是,多谢父皇。”明安笑着应道。
跟着宫人走了一段路,穿过月亮门,来到一处视野开阔的草地,姜依正带着孩子们在这里放纸鸢。
看到明安,姜依小跑着过来。
明安拉着她的手,笑眯眯道:“前几日我在街上碰到姜侯,他说你这几天会回来。今日听说你随肃王爷入宫,我也赶紧来了!这么多年不见,皇婶想我没有啊?”
姜依轻戳她额头:“昨日听我哥哥说了,你挺着个大肚子还敢往街上乱跑,太子竟然也能放心!”
明安得意的道:“他不放心又能如何?他又拦不住我!天天在府里闷着无趣,还不如去街上逛逛,心情好,更有利于我养胎不是?”
姜依看了看她圆滚滚的肚子:“你肚子里这个可叫御医诊过了?是儿子还是女儿?”
明安立刻眼眸亮了起来,一脸欢喜:“女儿!”
“真是服了你了,竟这般执着,生完这个就不生了吧?”姜依道。
明安笑眯眯道:“我也想儿女双全嘛!原本生完四皇孙,太子就劝我别再生了,叫我好好养身子。
但去年去漠北探望我爹爹他们,瞧见顾姐姐生的闺女,我喜欢的不行,回来就劝说太子再生一个试试,若再是儿子我就彻底认命了,再也不妄想了。
好在老天爷开眼,我这胎果然是闺女,我终于要得偿所愿了!”
姜依嗔她一眼:“你和太子心真大,只管闭着眼睛生,生出来也不自己照看,把担子都丢给皇长孙,如今还这样把他们都丢进宫里,皇长孙小小年纪,就要照顾三个弟弟,看着都让人心疼。”
明安朝不远处玩闹的孩子们看了一眼,其中,有一儿一女是姜依和肃王的孩子,剩下的四个都是她和太子的。
其他孩子都不管不顾一味疯跑,玩得不亦乐乎,皇长孙却极为小心,领着他两岁的四弟,耐心的教他如何放纸鸢。
明安微微一笑,揽住姜依的胳膊道:“这是太子的意思。皇长孙将来肩负重任,自然要比旁人更早些承担起责任。
太子说,让他们兄弟几个多相处,能让他们兄弟间更加了解彼此,增加信任和感情, 将来他们兄弟间会更加和睦。”
毕竟皇室中,为了争夺皇位,兄弟间相互算计、谋害之事屡见不鲜,有这份情意在,将来不至于轻易狠下毒手,置彼此于死地。
姜依笑着道:“还是太子深谋远虑。我瞧着,他们兄弟几人确实感情极好,几个弟弟之间虽然偶尔会闹脾气,有些小摩擦,但都很敬重皇长孙,也很听他的话,皇长孙训斥起人来,颇有几分殿下的威严呢!”
明安忍不住乐了:“的确,皇长孙的性格更像太子,为人处世也像极了他,之前在府里,行事比我还周全稳重。”
姜依也乐了:“那敢情好啊!我大齐后继有人了!”
另一边,凉亭里,皇帝起身离开了。
叔侄俩一边品茶,一边闲话,顾璟熠询问起了青玄的近况。
肃王道:“那小子还算不笨,除了武功学不会,其它的倒是一点即透,我悉心教导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可以功成身退了。”
顾璟熠颔首:“南疆现在朝堂安稳,百姓安居乐业,皇叔功不可没。”
肃王轻哼一声,没接他这茬。
他成婚后,就携姜依去了南疆都城。
当时南疆朝堂混乱不堪,多方势力相互倾轧,斗争不断,等他到了那里时,各方势力出奇团结,将矛头都朝向了他。
还有各个部族首领,为了摆脱朝廷辖制,不断挑起冲突,也纷纷将矛头对准他。
他九死一生躲过了重重陷害和暗杀,用雷霆手段将所有反叛之人送上断头台,又大刀阔斧将朝堂官员和各部落首领大换血。
当然,这背后离不开新登基的南疆王苗昇的信任和支持,让他所有动作都师出有名,不给别人落下把柄和口舌。
苗昇性子温和单纯,却不傻,他的阿姐临终前让他信任肃王,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他发现肃王人品确实可靠,便才全心信任他。
二人之间彼此信任,极为投缘。
治国方略,为君之道,帝王权术,肃王几乎倾囊相授,苗昇也学得极其认真,如今已经是可以亲政理国的贤能君王了。
“他们那个深山里的道观,武功绝学,医术高深,占卜精妙,这些难道你不好奇吗?”肃王突然问道。
顾璟熠淡淡道:“当年太祖打天下时,身边有一位复姓上官的军师,乃道门中人,颇有奇才,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奇技淫巧,机关设置样样精通,甚得太祖倚重。
后来太祖平定天下,我大齐立国,太祖依功论赏,本想授其国师之位,但他辞赏不受,并一夜之间从京城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同他搜集的各种世间罕见的古籍孤本也一并消失无踪。
后有传闻,他曾在嘉州出现过,想来那道观便是他的最终归处吧!”
“原来你早就心中有数了。”肃王睨他一眼。
顾璟熠陷入过往美好的回忆里,扬起唇道:“孤与太子妃初见时,便觉得她的武功招式奇异诡谲,后来听她说了幼时经历,便特查探了一番。”
看他一脸沉醉的模样,肃王不想继续跟他聊下去,纵然他已经完全将那个女子放下了。
他起身欲离开,恰有宫人来报:“王爷,王妃刚刚晕倒了。”
肃王大惊:“怎么回事?”
宫人战战兢兢道:“奴婢也不知道,太子妃已经命人去传御医了。”
“带本王过去!”肃王命道。
宫人赶紧在前面领路,肃王紧跟其后。
他心中十分焦急。
这些年,她陪自己披荆斩棘,多亏她的聪慧睿智,才帮他渡过多次难关,原来他们之间幼时便有缘分,她一直感念自己当年的举手之劳,并将自己装在心里十多年。
她千万不能有事!
千万!
在宫人的带领下,肃王来到一间宫殿,姜依倚在床榻上,已经醒来。
“王爷。”
“你怎么了?”
二人同时开口。
见肃王一脸急切焦虑的神色,姜依忙道:“王爷莫急,妾身没事,只是......有喜了......”
最后三个字说的轻如蚊蝇,双颊也红晕尽染。
开完方子的御医过来道:“恭喜王爷,王妃无碍,只是身子稍微虚了些,这才会晕厥,待微臣开两副药调理一下就好了。”
肃王心里的石头落地,染上了几分笑意:“好,有劳了。”
站在一旁的明安,看见门口的顾璟熠,悄悄抬步出了殿门。
“去看看孩子们吧。”
“好。”
又过了十年,皇帝归天的丧钟敲响。
太子和太子妃夫妇及一众皇孙悲痛不已,哭得泣不成声。
在太子的主持下,先帝的丧事办得十分风光。
只是没有人知道,送入皇陵的棺椁中只有几件先帝的衣物和一缕发丝,先帝的真身已遵其临终嘱托,被偷偷葬于别庄后山,与元后合墓。
朝臣们纷纷上书奏请太子择日登基。
相关有司也纷纷筹备起来了。
一日晚上,就寝前。
顾璟熠突然问怀中的妻子:“你想当皇后吗?”
“怎么?你想立旁人为后?”明安仰起脸,眼中杀气腾腾。
顾璟熠无奈一笑:“你想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若你不在乎这个皇后之位,我可以不登基。”
明安眼神亮了:“你继续当太子?”
顾璟熠轻戳她额头:“国不可一日无君。”
明安疑惑:“那......”
顾璟熠道:“如今瞻儿已长大,行事稳重,腹有谋略,安定天下、兴国理政皆不在话下,我想,索性直接让他登基,我彻底将政务卸下,咱们两个过几年轻松自在的日子。”
明安大喜:“这样也可以吗?”
顾璟熠颔首:“当然可以。”
明安欢喜的抱住他:“那好,我不在乎当不当皇后,你让瞻儿登基吧。”
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已是皇太孙的皇长孙再次被自己爹爹喊进了书房。
又是太子亲自煮水烹茶,一番行云流水的操作后,一盏荡漾着淡淡香气的茶水被放置在了皇太孙面前。
皇太孙端起茶盏,举止优雅矜贵,轻呷一口,将其放回桌面:“多谢爹爹的茶,爹爹沏的茶醇香甘冽,沁人心脾,令人回味悠长。”
顾璟熠看向面前挺拔高大、阳光刚毅的年轻人,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不复年轻。
这是他和安安的长子,当年那个出生就被阿娘嫌丑的孩子,现在已经长成剑眉星目,面若冠玉的俊美男子。
他的眼睛像极了自己的妻子,一双眸子清澈又明亮,没有自己的清冷,他常常挂着爽朗的笑容,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格外惹人喜爱。
当年他出生,自己曾寄予厚望,如今看来,他不负所望。
他十三岁时被立为皇太孙,随后去漠北军营三年,战功赫赫,之后又去南境戍边三年,他被派去出使虞国、南疆等国,出色完成任务。
他十九岁成婚,夫妻和睦,内宅简单。
顾璟熠这次半点没绕圈子,直接道:“为父身为储君,监国理政已二十余年,你皇爷爷离开,为父心中悲恸,再无心朝政,想就此颐养天年,你便直接登基为帝吧。
这些年你政绩斐然,朝政之事早已游刃有余,为父信得过你。”
皇太孙惊讶,正要推辞。
被太子先一步止住了:“为父和你阿娘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了。你阿娘的性子,你也清楚,素来不喜拘束,并不适合规矩森严的宫闱生活。所以,这件事就这样定了,明日为父就在朝堂上宣告众人。”
第二日,太子话音刚落,满朝哗然。
“孤为大齐储君近四十载,监国理政二十余载,这些年尽心尽力,自认为无愧百姓,无愧列祖,无愧这万里江山,如今大感精力不如从前,好在太孙已长成,且政务娴熟,便直接让太孙登基吧!”
一个月后皇太孙登基称帝。
太子和太子妃直接被尊为太上皇和太后,听其意愿,不入宫中,还住在原府邸,只是改府为宫。
敕造太子府时本就按宫中规制而建,此时改府为宫也并无不妥。
新帝登基后,没多久,江湖上出现了一对除暴安民的江湖侠士,号称艳绝双侠。
江洋大盗,采花贼,江湖上一切作奸犯科之人,皆无所遁形。
名字是明安取的,她觉得自己和顾璟熠都长那么好看,当然要起一个超凡脱俗的名字。
前半生,她陪他高居庙堂,治理天下,后半生,他陪她闯荡江湖,快意恩仇!
有朝廷相助,有隐月山庄相助,他二人在江湖上颇有名气。
当初顾璟熠没有深究隐月山庄大弟子的罪责,其庄主感激不已。
魏家倒台后,顾璟熠便派程勇去围剿血冥楼杀手组织,隐月山庄得知消息,提供了巨大帮助。
其庄主义薄云天,程勇原本也是草莽出身,二人颇为投缘。
多年来,隐月山庄为太子所用,替太子做了许多事。
一日,身着窄袖劲装,满身江湖中人打扮的当朝太上皇和太后手执长剑,十指相扣,站在山峰,尽览山河美景。
“安安,当初我对你做的允诺,一生一世做彼此的唯一,如今我已信守承诺了。”
“我答应你的事,也做到了,我也信守承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