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锣声敲响,沈园的招牌戏剧准备开幕了。
霸王别姬。
刚刚还热闹非凡的沈园,似乎在一瞬间便安静了下来,每一个人都在等着主角上场。
王奎忍不住道:“开始了!”
张梓虽然不爱看戏,但他实在好奇,匆匆起身往窗边来,四处看看,点头道:“看这些看客的表情,这戏差不了。”
季青临放下筷子:“还有一盏茶的时间便上场了。”
宋亦安期待地点点头,认认真真把每一根手指头都擦干净,然后小仓鼠搬家一样端起饭后甜点、茶杯。
季青临忍笑跟在她身后,见她目光所及,便把她看上的点心端起来放过去。
他手长脚长,还记忆里好有眼力见儿,给宋亦安摆盘儿都是按照她喜好来安置远近的。
宋亦安舒坦落座:“呼!”真好!
她笑眯眯裹上季青临递过来的斗篷:“谢谢季大人。”
摆好了一副看好戏的最佳姿势。
张梓见这两个人一个伺候得心安理得,一个被伺候得心安理得,偏偏还不见半点儿谄媚和上下级的别扭,不由就多看了几眼。
宋亦安好奇看过来:“张大人?”
张梓笑道:“两位大人感情真好。”
季青临顿了顿,拖了凳子坐下来,点点头没说话。
宋亦安嗑瓜子:“我跟季大人很投缘的。”
她给季青临抓了一把瓜子。
季青临自然接过,刚刚看着台下的全神贯注都没了,叭叭叭开始嗑瓜子。
张梓眼看着仙君变嗑瓜子老太,瞬间笑喷:“哈哈哈!是啊是啊!”
季青临瞥了他一眼。
张梓只觉得浑身寒毛都竖了竖,仿佛被野兽盯上,然后又在季青临嗑瓜子的瞬间危机感消失,又忍不住笑了。
一盏茶的时间很快过去,楼下响起出场的梆子声,所有人精神一震,齐齐往下看去。
英武之主被逼入穷境,一江之隔,退一步便是海阔天空,重新来过。
但昔日霸王背负得太多太多,江东父老失望的眼神,未来几十年跟老对手的拉扯,战火连绵,兵戈再起,对百姓的摧残,天下对太平盛世的期待,注定会越来越多死去的兄弟好友……
他笔直的脊梁被狠狠压弯,又一次次强硬挺直,四面楚歌一夜连响,动摇的不止是将士们的军心,还有他的称霸之心,再战之心。
天下,真的需要他的争夺?
百姓,当真需要他这个高贵的血脉来继续掀起战争?
家人,朋友,臣下,手足……又当真喜欢这样连年征战,随时马革裹尸的他日子?
眼前这一道江,他到底还是过不去了。
他坐在江边轻擦宝剑,英气的虎目中含泪含煞含悲绝,胸膛里涌动着一股豪气,鼓动着一股丧气。
他的死,会给一切画上句号。
退地而局,占地为王,然后,拉扯几十年把周围所有人都拉下泥沼,还是就地而战,死战在这里,还是,自己死在这里,结束这一切?
他心中渐渐有了答案,背脊也在这份答案中一点点挺直,再挺直,直到一如当年扛旗造反的少年郎。
兄弟将士们该走,她也该走。
他眼中闪过柔情,看着一身红衣的女子漫步而来,眉眼含笑,轻轻唤他。
这些年来,总是聚少离多,总是颠沛流离,总是沾染许多,但最终陪在他身边的女子,却只有她而已。
他希望她生,哪怕是骗着她走,让她生还。
她也果然被骗,言道走之前要再跳一支舞。
他看得贪婪。这是最后一眼。
她跳得投入。这是最后一舞。
最后,她看他一眼,他看回去,两人相视而笑,她忽然用他的佩剑,吻了他最爱轻吻的她的脖颈。
那一瞬间,天地黯然失色,他呆滞当场,至此,才真正知道什么叫做绝望。
……
英武的霸王乌江饮恨。
美丽的虞姬自刎死别。
……
戏台上已经空了,但出戏的人,却一个没有。
连宋亦安都觉得自己的词汇贫乏起来,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一场戏。
她只知道,这场一开始需要自己辨别词句的戏,到了后来,竟让她渐渐忘了自己所在的场所,只一心为两人的情绪所引导,直到谢幕,她才惊觉自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甚至双目含泪,久久不能回神。
事实上,不止是她,谢幕已经许久,整个沈园都还是安静至极,只隐约有低泣声远远近近地传来。
直到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了掌声,这才打破了所有安静,接着便是掌声如雷。
宋亦安吸吸鼻子:“真难受人。”
她鼻音浓重,擦擦眼睛啃糕点:“换做是我,当条狗也得先活着。”
这孩子气的话,让屋子里的几个人都清醒过来,愕然看向了她。
张梓张了张嘴:“……少卿何出此言呐?”霸业不成,不死便是注定别辱,项羽只能做悍将却无法做乱世帝王,这样的结局……不至于想到狗啊!
宋亦安摇摇头:“哪儿能让仰赖我活着的人,瞧出我想死呢?”
她眨眨眼睛,又啃了几块糕点。
清甜美好的味道,很快拯救了她悲切的情绪,让她很快就再次高兴起来,眉眼含笑地夸:“这儿的厨子真好。”
张梓忍不住被逗笑了:“少卿还小呢。”
王奎就没笑,他深深看了一眼宋亦安,只觉得,这位主儿……话糙理不糙。做人,就该这位主儿说的那样才对。只要还有仰赖的人在,当狗又算得了什么呢?
王奎看了一眼季青临。
这位季大人,当年的境地可连条狗都不如,还不是为了性命和家族荣耀,一点点活成了人样儿了?
可见这人呐,真不必计较一时得失,哪怕是想不明白硬想死的时候,也先苟活着再说,这活着活着,总会重新找到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不是吗?
季青临瞥了一眼王奎。
王奎露出友好的微笑,冲季青临点点头。
季青临回了一个点头,又转头去看宋亦安,见她手边的糕点都快吃完了,还要伸手拿下一个,神色淡定地把盘子挪走了。
宋亦安哎哎:“别啊!”
季青临把山楂花茶推给她:“殿下今日吃的不少,已经超过往日食量的一成,再多,明日该躺下起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