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学才盛情邀请下,一行人前往冯家捕捞码头最近的客馆。
仙家码头在沧浪岛另一头,幽星挂星槎此时正停靠码头等候货物装船,一时半会不会离开。
一路上,冯学才不停为几个晚辈道歉,反倒让浑苍不好意思起来,林默等人只是默默跟着,也不插嘴,冯家人也把他们当成了幽星的人,只道浑苍属下,并未特别招呼。
捕捞码头客馆平时都是给一些前来采买鲛脂、鲛珠的客人,随船体验捕鲛艰辛准备,只是临时歇脚喝茶的地方。
青砖白墙,院子里栽种着各种仙家花草异木,亭阁小榭,倒也有几分雅致。
冯学才热情招呼浑苍进院中暖阁,四档头解贯也在受邀之列。
浑苍哪能让林默等人留在外面,本想招呼他们一同进去,结果得到林默心声提醒,这才作罢,任冯家人误会,把正主当成随从,全留在暖阁外亭子中,自也有客馆负责子弟前来送水斟茶。
谷涵阳、李氏夫妇看不出其中有何关窍,也不好问,闷不作声,四下环顾周边。
一盏茶工夫,谷涵阳忽然发觉亭子外多了不少人,占据院子各个出口,每个人的眼睛似乎都有意无意打量着他们。
再看林默和照岁面带笑容,像没事人似的,还在那里指指点点,点评着院子布局。
他手肘轻轻碰了下林默,使劲眨眼,林默连脑袋也没转过来,只顾和照岁说话。
李氏夫妇和他一样,察觉出异样,正一脸不解望向他们。
暖阁里突然有瓷器摔碎响动,浑苍雄浑的声音隐隐传来:“你们……冯家……不讲规矩……”
双方相距不远,也就两三丈,隔了一堵看起来不厚的墙,声音却断断续续,仿佛来自远方。
就算傻子也猜得出,暖阁内双方交谈极不愉快,甚至到了摔杯大骂的程度。
数十人从大门涌进院子,手上执剑提刀,也拎铁链、枷锁的,一个个凶神恶煞,将亭子围了起来。
林默没动,神色相当镇定,好像早预料到一样,嘴角还扬着笑意,瞧着这些人不说话。
刚刚还在暖阁内接待浑苍和解贯的冯学才出现在他们眼前,潇洒站定,大袖飘摇不定,摆出一副有恃无恐姿态,左臂上一条银蛇缠绕,不停游走,右手一指李老实,微笑道:“刚刚动手的是你,乖乖束手就缚,免得牵连了你这几位朋友。”
接下来一句,比上一句还嚣张,“其他人想蹚浑水,冯家也不嫌水牢拥挤。”
照岁双臂环抱胸前,嗤的笑出声,“口气真不小,不知道还以为串错了门,进了玉京山哪家道宫。”
林默眼睛往暖阁方向瞥去,眉头稍皱,马上舒展开来,连起身的意思也没有,整个人往栏杆上一靠,冷冷道:“这就是冯家待客之礼?”
冯学才根本不拿正眼瞧他,只盯着李老实,问道:“想死还是想活,决定权在你。”
李老实蹭地站起,双手握拳。
离亭子最近的几名冯家子弟瞬间祭出法宝,打造出气幕屏障。
与体修近距离对峙,谁都不敢大意,尤其境界相当,近身肉搏,炼气的很难扛住炼体的一套强攻。
林默抬起手,虚按两次,平静地道:“急个什么劲,聊几文钱的再打不迟。”
李家妇人扯了扯李老实衣角,让他重新坐下。
冯学才视线这才转向林默,眼睛里全是讥诮之意,皮笑肉不笑道:“哟,恕冯某人眼拙,没瞧出这儿还坐了个话事的。”
林默笑道:“你不是眼拙,是眼瞎,我只是好奇,冯家如此强横霸道,这些年买卖都怎么做下去的,难不成背后靠山大到无法无天的地步?”
冯学才眯起眼,目光更加锐利,嘿嘿笑道:“这就不容你一个外乡人操心了,幽星那边,冯家自有交代,在沧浪岛撒野,不付出代价就离开,日后冯家还如何在混沌立足。”
林默点头道:“嗯,学到了。”
暖阁内响起了桌凳撞击破碎的声响,笼罩暖阁的一层透明气幕荡起一圈圈涟漪。
显然浑苍、解贯在屋内与人斗法,却无法打破隔绝天地的屏障。
冯学才相当得意地道:“两位档头自有我家老祖招待,诸位这边就甭指他们来救了。”
林默道:“不怕跟幽星结下梁子?”
冯学才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夺眶而出,“大家都是买卖人,一个金丹体修能值多少,你以为幽星大东家会为了一个区区金丹断了这门生意路子。”
林默道:“幽星大东家会不会我不知道,我们都不是幽星的人,跟他有什么关系。”说着,他也笑了起来。
冯学才怔了怔,肩膀微动,刚有所动作,马上就停下。
停下不是不想出手,而是不能。
手臂上缠绕的银蛇是他的本命法宝之一,名唤:‘银龙’,品级不低。
就在准备祭出银龙,大杀四方之际,银龙突然僵直,瞬间与灵识断开,低头看时,银龙脑袋齐崭崭断开,边沿整齐,像是被一柄极薄的利刃悄无声息割断。
可并没有看见亭子里谁在结印施咒,也没感觉到一丁点气机激荡。
他震惊得无以复加,扭头环顾四周,大声喝道:“谁在搞鬼!”声音洪亮,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惧,若刚刚那一下针对自己,只怕此时他已经身首异处,躺在地上。
就在这时,他身子一晃,退后半步,张嘴就是一口鲜血喷出。
原来就在他大喊之时,阴神出窍,手执一柄法刀,准备从亭子另一边忽施袭击,制住说话的林默,以此要胁暗中护道之人,谁知道刚有所动作,阴神之躯却被一条儿臂粗的灰白剑气缠绕身子,剑意入体,真身感同身受。
林默在笑,眼中充满轻蔑。
剑修,还是不逊元婴境界的剑修。
冯学才三魂吓掉了六魄。
不止剑修难缠,更可怕的是,青莲剑修几乎都是几大祖庭独揽宝贝,得罪剑修,极有可能就是得罪了青莲某一支强大的道脉。
“你是谁?”
“我长生啊!”
林默根本不给他认错的机会,剑气收紧,冯学才阴神瞬间四分五裂,随风消逝。
丧失阴神无异于斩断元婴地仙一条胳膊,轻则闭关数十年,花费无数天材地宝,成山灵晶,才能重凝阴神之躯,跟重伤跌境本无二致。
冯学才一声怪叫,原地单膝跪地,呕血不止。
围住亭子的冯家子弟多数筑基、结丹境界,虽有家族阵符、法宝护体,见长辈一个照面,就被人斩杀阴神,哪还有往上冲的勇气,争先退后。
林默扭头看着暖阁方向,摆了摆手,“这些人交给你们,我去会会冯家老祖。”
说着话,身形一晃,一道青影直直撞上摇曳不休的暖阁阵幕,连一点气机涟漪都没激起,仿佛一柄利剑刺进刚出笼的嫩豆腐,整个人没入阵幕中。
谷涵阳和李老实已经跃出亭子,前者金色光影盘绕全身,一道雷电光影左闪右扫;后者毫无眩目惊艳,全凭一双拳头。
须臾间,又有数名冯家子弟倒地。
李家妇人就跟在男人身后,穿花蝴蝶也似,她也不攻击,只是帮她男人挡下侧后方飞来的法宝术咒。
照岁根本就出手,而是背着双手,倒退而行,眼睛始终看着暖阁方向。
暖阁中。
浑苍和解贯背靠背,各展神通,不停打落盘绕飞行的一道道光影,时不时擦出一长串火星。
令人抓狂的金铁摩擦声不绝于耳。
一名白衣老人盘坐正前方坐榻上,手上捧着茶杯,笑嘻嘻地瞧着两人,大拇指上一只翠玉扳指闪着灵光,甚是醒目。
“在我冯家地盘上,老夫就是坐镇天地的老天爷,二位档头明知不可为,何苦耗费修为,坐下来喝口茶,大家聊聊往后生意不好。”
解贯咬牙道:“姓冯的,别怪我没提醒你,有些人,不是你想动,就能动得了的。”
冯老祖平静地啜了口茶水,淡淡道:“四档头,在冯家地盘上伤我族人,冯某若轻易放过,日后沧浪岛这些刁民还有谁服冯家约束,我想你家大东,也不想见到鲛脂、鲛珠这些俏货大幅涨价吧!一切都是生意,何苦为了几个结丹随从弄得你我两家面子难堪。”
一袭青衫飘然而至,落地之后,跨过暖阁门槛,一串琉璃破碎声响自身后响起,笼罩暖阁的阵幕剧烈摇晃,砰然坠地,半空中化成一缕缕精粹灵气,如认主的法宝,争先游动,全部归拢进了这人青衫下。
“前辈——”
幽星两位档头失声惊呼,同时低垂着头,解贯道:“是我二人修行不精,没能护好前辈左右。”
林默摆了摆手,眼睛一直盯着堂上冯家老祖。
一声‘前辈’令冯老祖悚然动容。
两位档头也是元婴境界,虽说底子不牢,中期也就初期的杀伐力,但元婴总归是元婴,能让两位元婴口称前辈,不是三洞真仙,也是与真仙只差一步的元婴大圆满。
最让他讶然的不止于此,而是此人破阵而入那份举重若轻。
只听那人微笑道:“二位档头只是朋友,称前辈过了。”
冯老祖表面还是相当淡然,端茶杯的手依旧稳定,面带微笑,道:“敢问阁下大名?宝山何方?”
此时暖阁屏障已破,外面凄厉的惨叫起此起彼伏,传到冯家老祖耳朵里,心境岂有不发生变化之理。
林默道:“现在问,是不是晚了点。”
冯家老祖打了个哈哈,内心早恨不得问候对方八辈祖宗,“有些话,什么时候问都不嫌晚,世上就没有解不开的生死结。”
“是吗?”林默面沉似水,“冯当家的准备怎么解?”
冯家老祖放下茶杯,伸手虚握,整座院子阵法倏然解除,院子里冯家子弟没了阵法护持,惨叫声更加频繁。
林默也以心声告知院子里四人,暂时停手,做好防范,有备无患。
外面静了下来,偶尔响起一声哀嚎。
暖阁桌椅重新摆好,香茗重新泡好。
冯家老祖换了个位置,坐在左手第一张椅子上,与林默相对,幽星两位档头就坐他身边。
混沌福地解决恩怨的办法简单而直接,基本就两种,一种就是问道问剑,分生死;另一种就是一方示弱,花钱消灾。
花钱消灾也有定数,每个修行者都是有价的,境界不同,价钱也不同。
这些全是细枝末节,自有两位做惯买卖的幽星档头来操持,林默也乐得清闲,让谷涵阳参与谈判,自己跑去了外面,跟照岁、李氏夫妇逛街去了。
到了如今地步,冯家也不敢再生事端。
双方价码很快谈妥,冯家拿出三百斤鲛脂,十箱鲛珠,十斤上好龙涎香买平安,与幽星诸多货物一起交割。
鲛脂是炼丹师用来调和丹药,炼制长明魂灯等不可或缺的天材地宝;鲛珠则是女修各种首饰、法袍衣裙最好的饰物;龙涎香更是调制秘香材料,不愁找到买家。
林默如今没有山头,留这些东西用处不大,只能委托两位档头带去幽星黑市,高价销售,以后有了山头,用钱之处极多,光靠卓家赔偿的五万仙玉远远不够,这笔钱也算得上意外收获。
幽星的幽蓝星槎主要用来载货,船上供人居住的房间不多,也不像天鲲船空间大,如一座移动城池,什么都有,不过这艘船浑苍就是除了船上总执事之外,身份最高的档头,各种安排相当周到。
每个人都有独立房间可供打坐修行,李氏夫妇也分得一间大房,房间里有相对独立清静两间静修室,相互不会干扰。
三餐有专人送来,各种吃食、酒水自也卯足了劲往房间送。
毕竟两位档头白得一篇价值连城的道诀,这方面敢不尽心尽力,就算抹去了道诀不说,林默在些日子给他们的震撼,早就远远超过了当日幽星上斩杀卓家众人的惊讶。
此刻他们已不疑林默来自魔域,转而相信另一种说法——来自上界真仙羽化转世,要不然怎么可能一身结丹气象,却有随意斩杀元婴高境的恐怖杀力。
两人商量很久,越说越相信,萌生出跟着林默留在福地,开山立派,建立一番伟业的想法。
于是二人厚起脸皮敲响了林默的门,把想法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林默何尝不想留下两名元婴镇山头,但开山立足所需的细枝旁节极多,需要大量钱财支撑,留在山头上的人境界越高,所需花费也越大,挣钱就成了山头当务之急。
初期也还好,他可以炼些价值不菲的丹药出来换钱,养活五六个人不成问题,但长久下去,得开源节流,铺出一条源源不绝的生财之道才是根本。
海洲雍国一地,洞阳隐一家独大,垄断码头,也就意味着不管他们日后找到什么财路,都需要走洞阳隐码头出货,日子长久,必起冲突,幽星这艘货船以及沧浪岛仙家码头就显得弥足珍贵。
以上,也是林默愿意与冯家谈判解决恩怨的根本所在。
幽星两大档头不留在身边,好处也不能落下半分,林默琢磨着等下次见面,两人领悟朱玉字道诀后,再根据二人修行,给他们几篇从幽冥广闻天读来的攻伐道法。
如此一来,双方才算真正建立起紧密而牢靠的关系。
——
船到洞阳隐码头,已是三日后。
雍国国都黄梁尚有一段路程,林默也不急着赶往,苍鼎山离黄梁不远,他与路生、何玉辉、蒋常吉三人也是约定在黄梁碰面,反正苍鼎山已经给一帮散修占据数百年之久,不急这一时半会。
此地是一处横阔千里的大湖,名曰:瘦梅。湖中千岛,最大的几座岛便是洞阳隐山门所在。
仙家码头建在一座与湖畔陆地相连的半岛上,紧挨城池,城名洞阳,不归雍国管辖,城池为洞阳隐仙家所筑,几乎没有凡夫俗子居住,来往皆仙人,经商为主,城中各处都有仙家府邸,除一部分属洞阳隐修士别院,大部分都是雍国皇族、权贵豪族、各家依附山头高价买地,在此打造的神仙洞府。
城池还有专门的聚灵阵法维持收纳周边灵气,城中一府一宅的价格也是一路水涨船高,如今更是花钱也未必买得到的金贵之物,据说洞阳隐每十年,光靠收取府宅过户的地契费用,就能养活宗门好几座岛屿成百上千门下弟子。
林默一行辞别浑苍、解贯,原本两人准备送他们一程,不过考虑到日后苍鼎山迟早与洞阳隐发生冲突,林默不愿让他们牵涉其中,道明原因,双方心照不宣,就在船上别过。
进了城,五人分成两拨,林默与谷涵阳一道,照岁与李氏夫妇同行,各自逛起街来,直到日暮时分,才找了家客栈住下,分别将所见所闻交流一番,次日再逛,几天下来,基本将洞阳隐生意脉络摸了个大概,这才去城外租了辆仙家驾辇,直奔雍都黄梁。
仙家驾辇在五源属仙家独享,青莲仙界却是仙人来往,短途旅行常见座驾,御风御剑,高空之上历经风霜,快是快,苦头少不了;驾乘飞舟,如祥云舟一类,光一天下来投进阵枢的冰晶就高达数千块,更别说飞舟本身价格不菲,一般人还真承受不起;不跨海、不摆谱的话,没人愿意使那吞金兽。
仙辇就不一样,和马车一样,不同的是拉车的换成了驯化仙兽,辇驾也有符阵维持,一两块冰晶,就能维持千里,仙兽也只需一些仙家廉价药草、肉食就能打发,成本不高,收费也远低于飞舟一类。
此去黄梁三千余里,按仙辇脚程,一日千里,也就三日光景。
一路上驾车把式熟门熟路,他常来往洞阳城与黄梁间,每日走多远,哪里有歇脚打尖的地方,何时住店,全都熟记在脑子里,用不着客人提醒。
而且出了洞阳城,住宿、打尖、吃饭,消费价格一落千丈,即使车把式从中吃点回扣,经历了洞阳城高价格折磨的仙家客人也不会太计较那点蝇头小利。
无多少波折,仙辇来到黄梁城外。
各地方仙辇都有区域划分,洞阳来的仙辇入不得城门,一行人只能在城外下车,交付了三块仙玉车资,顺着东门流霞桥街步行进城。
李氏夫妇来过黄梁,大致方向清楚,他们和路生等三人约好在城中栖凤客馆会面,也不闲逛,直接便顺着大街来到客馆。
柜台上一打听,路生早在三日前便已住进客馆,而蒋常吉昨天才到,擅长阵法的何玉辉尚未过来。
与路、蒋二人见面方知他们到了此地,打听了几天消息,把稳起见,便分头去三百里外的苍鼎山周边,查探山中盘踞势力。
苍鼎山方圆五百里,盘踞势力既散也多,真正成气候的大致有五股,每股人数从三五十到百人不等,为首的多半是元婴境,结丹境界很难保证不被别的势力吞并消灭。
五股势力分据苍鼎山五个不同方向,各自占据一座灵气充盈的山峰,平时以杀人越货为生,也从山中淘挖些天材地宝、药材等偷偷跟附近仙家货商交易,雍国也派过一些修行者围剿,不过这些散修势力也不扎根,一旦遇上围剿,便改换山头,大不了往周边城镇一躲,雍国派出的围剿队伍也不好常年定居山中,一阵风过去,这些散修又重新聚拢,始终无法根除,因此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何玉辉走的方向就在苍鼎山南麓,那边主要有两股势力盘踞,最近似乎双方起了冲突,各自损失了不少人马,路生分析,何玉辉可能是给某一方势力当成了对方探子,给扣在了山上,否则以他的那谨小慎微的性子,绝不会轻易失约。
林默当即拍板:“先去南麓两家势力,找到何玉辉才是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