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路、蒋二人一路直去洞阳城,路生混江湖多年,销赃出货经验丰富,并没有急着胡乱找家丹药铺出手,而是假扮买家,一家家询价过去,一天工夫,几乎跑遍洞阳铺子,最后敲定城中繁华地带,铺面最大的‘济元堂’。
饶是如此,路生依旧多留了个心眼,第二天去谈买卖前,将一半的丹药留给了蒋常吉,让他留在铺子外静观变化,以防店铺欺生,强买强卖。
结果不出路生所料,铺子验完样品,马上报出了一个令他无法拒绝的价格,等他把身上所带丹药全部拿出,突然翻脸,攀指路生以次充好,诈骗商铺,随即招来洞阳隐元婴地仙,不仅吞了货,还将路生打伤,捉去了洞阳隐牢狱。
蒋常吉不敢逗留,怕迟则生变,一路御风,不敢休息片刻,这才弄出这副模样。
谷涵阳自知斤两不够,这种大事必须由林默出面想辙,起身去他临时居住的屋子,却见照岁正靠在门框上,身子堵了大半个门口,悠闲喝酒,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打又打不过,还能冲他撒气,于是没好气地道:“好狗不挡道,不帮忙办事就算了,别在这儿碍眼。”
照岁也不挪步,睁着眼上下打量着他,也不跟他急,似笑非笑道:“你就这么去找他?”
“不找他,难道找你。”谷涵阳气鼓鼓回了一句。
他并不清楚照岁这些天关在屋子里干嘛!只道这家伙偷奸耍滑,不愿掺和山上庶务。
毕竟他在宗字头山上待过,不愿意挪出宝贵时间,打理日常庶务的修行者多如牛毛,照岁这种人一抓一大把。
照岁道:“他是怎个顾头不顾腚的性子,你不清楚?这件事一旦告知他听,他必定风风火火直接去洞阳隐要人,这倒罢了,咱们过江龙要在人家地盘上争口饭吃,这场架迟早得打。”
他喝了口酒,接着道:“你想过没有,洞阳隐早得到苍鼎山传过去的消息,对方岂能没有半点准备,只需派过来三两名元婴,等他一走,顺便把你们捉了当人质,再要挟他交出道契,咱们辛辛苦苦做这些,不正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话不好听,意思却明确无误,凭谷涵阳他们的身手,防几个不怀好意的散修容易,洞阳隐派人找碴,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不还有你?”谷涵阳瞧着他,冷冷问道。
照岁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他喝着酒悠悠道:“你还是把我的话原样给他说一遍,他自有定夺,着急忙慌跑去打一架与谋定而动,其中的意义大不相同。”
说着,他挪开身子,把门让了出来。
谷涵阳快步往林默房间走去,一路上思考怎么开这个口。照岁的话虽然难听,不无道理。他虽说看不惯,好歹还是分得清。
临时居所就是陈腾飞留下的屋子,也没个禁制阵法。
刚到门口,林默就在屋子里开口问道:“老谷着急忙慌过来,出了什么事?”
谷涵阳赶紧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没忘了将照岁的担忧也一并说了。
林默打开门,脸色略显憔悴。
眼睛还是相当清澈,隐隐透出神光霞彩。
“小赵呢!”
“在呐!”
照岁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拿了壶酒,倚在外墙上拗造型。
林默道:“你怎么看?”
照岁得意扬扬,站直身子,拂了拂衣摆上的摺子,说道:“这场冲突早晚得来,洞阳隐肯定明知道路生身份,故意做出来给你看的,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俯首,依附他们;要么不管不顾,放开手脚,跟他们大干一场。”
林默想都不想,道:“我选后者。”
照岁道:“依附有依附的章程,打有打的做法。”
林默道:“什么忍辱负重这些狗屁就不用说了,就说说怎么个打法。”
照岁拎着酒壶,振振有词道:“打他们一两个高境,你我不怵,怕的是他们不要脸,一帮元婴一拥而上,这些人可不是玉版城那些纸糊的元婴,背后明显有玉京道脉支持,所以我建议,让老谷带他们先出去避阵风头,咱们俩去洞阳隐附近,逮着一个搞一个,他们要一拥而上,我们就脚底抹油,总之抓几个人在手上,不怕洞阳隐不放路生出来换人。”
敢情这家伙当年,就用这种不入流的办法把混沌福地搅了个天翻地覆。
林默暗暗腹诽,嘴上说道:“法子稳妥,不过不适用,洞阳隐手握雍国唯一的仙家渡口,即使这回放了路生,谁能担保下一次他不抓张生、李生,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照岁目光闪动,道:“你要上门硬来?”
林默嘴角上扬道:“我是去讨人讨丹,合情合理,还偷偷摸摸,哪有新开山头的风范。”
他瞧向两人,微笑道:“你给的建议还是不错,老谷带上老李他们几个,去黄梁城找个客栈住下,把岩山宗玄明道友和一众仙家也请去,就说忙了这些天,找个地儿放松放松,等洞阳城事了,再回山继续便是。”
照岁指着鼻子,“我呢!”
“你——”林默沉吟着,手指轻捻,似乎做不下决定。
照岁就是那种不甘寂寞的,伸长了脖子,道:“我可以随你一同去洞阳城,至少也能从旁帮你减轻压力。”
林默看着他:“我担心你收不性子,万一……”
“没什么收不住,全听你吩咐。”照岁生怕给他扔在山上,错过这场热闹。
——
一场细尘春雨,洗去了屋瓦的积灰。
刚下过雨,街面上少了游摊小贩,空气也变得清新香甜,没有一丝市井烟火味。
济元堂是这条街上最大的铺子,前面铺子主要售卖各种收来的天材地宝,成品丹药,后面的三间摆满置物搁架,全是海洲最有名的炼师、符师炼化出来的各种各样法器法宝。
大东家马菡宇正站在内间与外间之间的天井游廊里,手上捧着一只产自玄辅城的沉泥紫砂壶,享受着这场初春细雨带来的清甜。
虽说是大东家,其实大多数雍国山上人都清楚,他不过是洞阳隐推出来给外人看的形象,背后真正的大东家,还是洞阳隐那几位很少露面的老神仙,没有洞阳隐强有力的手段,济元堂偌大生意,凭他一个纸糊结丹境,怎么可能镇得住混沌福地桀骜不驯的散修团伙。
不说别的,就那些搁在架子上,价格不菲的法宝,就不是普通仙家商人能屯得起的抢手货。
他心情很愉快,昨天刚阴了一名散修十几颗品相极高的六转仙丹,随随便便一颗,出货价至少在五千仙玉上下,这十几颗仙丹,少说也能值六七万,光这一笔,刨去给山上老神仙们分成,一两万入袋不在话下。
听说昨天被阴的散修,是刚来海洲接收苍鼎山的,逃过的本地散修吹得那叫个天花乱坠,神乎其神,结果怎么样!
洞阳隐随便派了个元婴地仙过来,不是把他制得服服帖帖。
背靠大树好乘凉,拿小头怎么了,总比出去打生打死,朝不保夕,活得滋润。
他一个散修,能靠上洞阳隐这棵大树已经很满足了。
前厅大堂走进来一个人。
一个身上素白长衫灵气流转的年轻人,头上别支白玉簪也是宝光熠熠,看起来颇有些不凡。
看衣识人,多年丰富生意经验,让马菡宇感觉这是个出身世家,不知混沌厉害的公子哥。
每年来混沌游历的各方世家公子不少,身边或多或少会带着一两个护道随从。
很快一个青衣幞帽年轻仆从跨过门槛,始终保持一定距离,跟在那公子哥背后。
马菡宇不急着迎上去,外堂自有掌柜接洽,只要这公子哥表现出有做大买卖的意图,那时出面,既能给对方留个好印象,也能在价格谈判上占得主动。
林默是打定主意来讨说法的,向树大根深的地头蛇讨说法,肯定不能光靠嘴,也不能一上来就气势汹汹,毫不讲理。
有理、有节、有法、最后才是有剑。
他在各个柜台前瞧来瞧去,视线落到了主柜台后面以阵符封印住的木柜上。
那里面摆了一排各式各样的丹瓶和盛装丹药的木匣子。
掌柜的就站在宽大的柜台后面,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上,微微弯腰,脸上堆起笑道:“公子爷来选丹药?”
柜子里的丹瓶好几瓶都出自林默之手,这是他在青莲三十三的时候买来的空瓶,上面那些保存药性的符纹,还是他用剑气亲手刻画,自然熟悉。
剩下那些丹瓶丹匣式样,他好像在幽星见过,里面所盛丹丸品相不低,不输道脉几大祖庭的高品丹师。
“能不能取来看看?”
林默尽量把自己装成贵客,脸上那副表情也是跟姓‘卓’的学来。
掌柜迟疑了一下,眼角瞟向大堂后门,然后爽快答应下来,转身去柜子里取丹。
林默自然不想看自个炼出的,指节敲着柜台,道:“我要看匣子里的丹。”
掌柜取出一只木匣,笑眯眯道:“公子爷有眼光,这些丹可就产自小老背后这片瘦梅湖,你寻遍整个青莲,也找不出价格比我济元堂更低的地方,像承渊城这些丹师扎堆的地儿,也会从本号进些货回去,弥补他们的品种。”
“真有你说的这么神。”林默打着趣,装着一脸不信。
其实丹匣一开,他基本可以确定,匣中丹药与幽星铺子所见出自同一人之手。
每个丹师炼丹有自己的习惯和手法,哪怕同一种丹药,有经验的丹道大家也能从丹品、成色、火候等分辨出细微差异。这种差异,就像丹师的印记,只要见过,就很难逃过丹道大家的法眼。
这些丹看上去总让林默熟悉。
他在青莲认识的丹师也就那几个,他们肯定炼不出眼前丹药品质,熟悉感从何而来呢!
五源吗?
破天接引至少还有四十余年,他认识的人全都还在五源,身具五行虚源,能自行破天飞升那些人似乎没这么快离开,即使要走,也是在破天接引之后。
莫非在洞阳隐炼丹这位,出自青木宗?
是阆风城派来洞阳隐的暗线。
林默胡思乱想,找不出确切答案。
掌柜将丹盒盖了回去,生怕仙丹药性散失,微笑道:“公子觉得如何?”
林默道:“同品级丹药你们手上有多少?”
掌柜道:“不敢妄言,每月这个数能拿出来。”他张开手掌,竖起四根手指头。
林默道:“四炉,还是四颗?”
“四炉,不能担保有多少颗,最不济,六七颗还是有的。”
“一年能让出多少,价格怎么谈?”
林默的样子像极了来谈买卖的。
他早注意到了后门外抄手游廊上那人,从掌柜的眼色,基本判断出那人就是济元堂东家,昨天指责路生以次充好的,正是铺子东家。
马菡宇快步从后门走进来,人未至,笑声先到,双手抱拳连晃,爽朗地道:“在下济元堂东家,姓马,号菡宇,敢请教公子高姓,来自何方仙府?”
林默绕了个大圈子,等的就是他。
绕点弯子让东家主动跳出来,总比气势汹汹逼掌柜指出来效果要好。
“你就是东家?”
“正是。”
林默抬起手臂,不是还礼,而是虚握了一下。
马菡宇脖子上就像套上了无形套索,脖子一下拉长,身子伸展笔直,脚尖也踮了起来,双手不停扒拉着喉咙皮肤,指尖血肉模糊,已见白骨。
掌柜的吓得三魂丢掉了六魄,他也就一个炼气,哪敢参与地仙斗法,迈开腿就往柜台外跑。
刚跑到柜台缺口,脑袋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反作用力把他弹了回去,一屁股坐倒在地。
大堂里不止林默和照岁,还有好几个客人,也想往大门外逃去,瞧见掌柜这个样子,脸色也变了,停住了脚,纷纷往角落里靠。
林默瞧向马菡宇,也并不十分凶恶,眼睛也没眯起来,但马菡宇全身都颤抖起来,裤裆里热流滚滚。
听说上吊死的人,临死前膀胱都会失禁。
以前马菡宇听到这个,只当成一般笑话,然而今天,他真正感受到了濒临死亡的恐惧。
“我来自苍鼎山。”
用不着多说,马菡宇已经很明白他的意思。
阴那些丹药本来就不是他自己的本意,打骨子里,他只是商人,追本逐利是本性。
洞阳城这些日子来了好些散修,说从苍鼎山逃出来,一帮嗜杀之徒突然进入山中,一言不合斩杀了南麓陈腾飞、詹然道人两个团伙。
逃来洞阳的,就有这两伙人的幸存者。
其中有人认出来逛街的两人正是占据苍鼎山那伙人其中之二,遂有洞阳隐仙师将消息传遍了整个城中铺子,结果问来问去,那俩家伙竟然闯进了他的店,他有靠山依仗,自然而然起了歹心。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
要不是洞阳仙师放长线钓鱼,另外一个本来也是跑不掉的。
他从来也没想过,竟然有人胆子大到无视洞阳隐,跑店里面来寻仇。
脖子上无形套索似乎松了一点。
马菡宇喘着粗气,马上说道:“拿走的丹药全数在此,小的立即归还。”
可怕的青年在摇头,神色平静,说道:“给你个机会,向你的主子传信,请他出来救你。”
本来是马菡宇求之不得的机会,事到临头,他却犹豫起来。
不是不想,而是青年的自信,让他产生了强大的心理压力,猜测对方是不是说反话。
他嗫嚅着,道:“小的不敢。”
心里面暗骂着那些从苍鼎山逃出来的混账东西,那天看人恁准,今天眼睛就瞎了,也不提前向洞阳仙师报个信。
“你不服气。”
可怕的青年突然笑了,不见有何动作,马菡宇整个身子就倒退着飞了出去,后背砰然撞上大堂圆柱,浑身骨头像被一根根拆散,痛到骨髓。
他还没来得及为骨头寸断的疼痛惨叫出声,另一种透彻心扉,深入魂魄的痛已经占据了他全部感觉。
一柄剑,看起来有些虚幻的剑,刺透了他的胸膛,将他整个人悬挂在柱子上。
他全身扭动着,使不出半点力气。
可怕的青年还在笑,嘴里说道:“不用了,已经有人帮你通风报信,来得越快,你越少受点苦。”
没人注意到,先前跟着青年进店的青衣随从已经不见踪影。
林默从柜台后拎了张椅子,来到门外,椅子放在大门屋檐下的街沿坎上,翘起一条腿,手里拿着葫芦,小口啜饮。
不多时,两条虚影从天而降,落在街道两头刚刚聚拢来看热闹的人群中间,周边的人群潮水散开。
两名灰袍人慢慢靠近济元堂大门。
一个腰间悬剑,颀长削瘦,颏下三络长髯,眼睛很大很亮;另一人腰缠金丝带,矮胖身材,一脸浮肿,像很久没睡好觉,目光惺忪迷离。
隔着济元堂花窗孔格,他们看见了被钉在柱子上的马菡宇,脸顿时垮了下来。
混沌福地虽然是个问道问剑如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地方,一家独大的洞阳隐已很多年没被人找上门。
像今天这样的事情,更是百年未见。
“你是苍鼎山的新主人?”
长髯男子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
林默收起葫芦,重新挂回腰后,也不起身,瞧着对方反问道:“你们负责洞阳城?”
围观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显然林默的提问戳中了他们笑点。
问话本身不可笑,可笑的是,洞阳城中竟然有人不认识两位,还敢当面开口询问。
洞阳隐以岛屿划分山头,每两座岛轮番镇守洞阳城,每甲子轮换,这二位,佩剑的来自青山尖,号‘东樵’,长老身份;矮胖子来自白马岛,并非本地修士,姓莫,莫平子,以供奉身份在此安身。
两人自然不会在一个默默无闻的外人面前丢了面子,选择闭紧了嘴巴不回答。
林默自嘲一笑,道:“看来身份蛮高,那就够了。”
什么够了?
无头无尾的话,好像前言不搭后语。
剑意突然充斥大街,围观热闹的人群中有人睁不开眼睛,这才意识到了高境对决的场合,好像不是他们随便看热闹的地方。
很多人开始后退,只有些自恃修为不错的还留在原地。
东樵和莫平子比其他人更早做出反应。
一个拔剑挥剑便斩,剑光如飞矢,一去不回头;一个双手结印,身后浮现出高达八丈的法相,双手托天,十指如钩,去撕剑气构建的天穹。
林默也突然动了,拧腰侧身。
剑光贴着他的衣襟斩了过去,刚坐的椅子从中分开,被激荡剑气朝两边高高抛起,没等落地就碎成了木屑。
高大的法相双手用力撕扯天幕,手掌、双臂、胳膊……出现一条条细小的灰线,全身发出咔嚓声响。
轰!
法相四分五裂,骤然崩塌。
“剑修——”莫平子嘶哑地喊了一嗓子。
一抹剑光掠过,林默突然出现在东樵身后,双手持剑,一剑就把他捅了个对穿,剑尖斜指天空,将他整个人挑了起来。
同时,另一个东樵也闪现在双手握剑的林默背后,莫平子腰间金光闪闪的金丝带也出现在那里,化作长绳,缠住了林默的身体。
就在这时,莫平子发现脚下不停旋转的一座阴阳鱼图。
阵法,这是阵法。
一座剑阵,剑气充斥整个空间,四面八方出现了镜像倒影。
这座阵不像事先准备。
但凭对方一己之力,真的能够驾驭如此庞大而繁复的剑阵?
冰凉的风拂过他的脸颊,脸上顿时火辣辣生疼,黏稠的液体滑过脸部肌肤。
他突然看见一截剑尖从胸膛冒了出来,剑尖正往下滴血。
而对方明明就在东樵肉身背后,正用剑挑起他的身体呢!阴神分身?
绝对不是。
元婴境的他,阴神分身怎么样他还是能分辨的。
然后他看见了第三个林默。
手执一剑,正横抹过东樵阴神的脖子,而他刺出的剑也贯穿了前方林默的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