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景邀蒋琬入座,说道:“我少时北上襄阳游学,因出自江、湘芦蒿之地,兼且自身才学尚浅,未有所成,是以没人看重我,唯有潘承明对我青睐有加,游学两年间,多蒙他的照顾。后我因兄丧返家,潘承明怕我荒废学业,不惜冒着被宋师责备的危险,私下将《周易》注借给我。至今想来,依然心有触动。”
蒋琬颔首道:“承明看人极准,有着远超他人的眼光。”他和潘濬是姨兄弟,他年长潘濬一岁,为兄。
接着蒋琬又道:“当然,足下便如同和氏璧,潜光荆野,抱璞未理,众视之以为石,实则乃是宝玉也。就算不能见识于承明,早晚亦必为世人所知。”
见蒋琬把他比作和氏璧,刘景开怀而笑,说道:“我与潘承明相识多年,很早就已听闻足下之名,潘承明自言自己的才器不及足下,认为足下若是前往襄阳,必能扬名于荆楚。”
刘景记忆中,蒋琬虽然号称弱冠知名,但名声似乎仅限于零陵郡,他的仕途起步比较晚,以州吏的身份跟随刘备入蜀,平定蜀地后才被任命为一县之长。而那已经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
相比之下,潘濬因少时求学于襄阳,拜在南阳大儒、海内知名的宋忠门下,是以仕途一直颇为顺利,属于少年得志的典范。刘表尚在世时,他就成为了百里之宰,刘备入蜀之际,他已是担任荆州治中一职,典留州事。
治中“汉制居中从事,主众曹文书。”乃是州刺史部的大管家,位仅次于别驾,权势极重。
蒋琬摇头道:“承明之言令在下惭愧。承明拜入宋仲子门下,又得王仲宣赏识,堪称荆州之翘楚,我又怎么比得上他呢?”
“足下过谦了。”刘景不由失笑道。论才,蒋琬未必强于潘濬,但是论器,却可胜之。诸葛亮评价蒋琬“讬志忠雅,社稷之器。”并指定他为继承人。
天下有才能的人如同过江之鲤,然而要成为一位合格的领导者,光有才能远远不够,甚至才能都不是必要条件,器量才是。
如廖立、杨仪等蒋琬的潜在竞争对手,空有才能,却无器量,最终自取其祸,被流放边郡,廖立还算得了善终,杨仪却是被逼自杀。
寒暄过后,刘景问道:“不知零陵这次运来了多少粮谷?”
“五万斛。”蒋琬回道。
“恨少。”刘景叹道。五万斛米谷看似不少,实则仅够他麾下万余将士两个月之用。
蒋琬不露声色地道:“自去年秋收至今,零陵已是先后向长沙输出米谷超过二十万斛,郡府仓中日渐空旷,一旦遇到天灾人祸,零陵自身都将难保。”
刘景道:“零陵之难,我亦知之,不过只要熬过今年春夏,零陵供粮压力当可大幅缓解。”
见蒋琬一脸不明所以,刘景解释道:“在足下到来之前,我正在接待临湘使者,张府君以我破敌有功,令我兼摄长沙酃县、湘南、连道、昭陵、醴陵、安城、容陵、攸县、容陵九县。”
蒋琬面露微讶,也不怪刘景敢如此放言,张羡真是好大的魄力,竟然一口气授其九县。零陵郡一共也才十三个县,而桂阳郡更少,只有十一个县。以境内耕地面积而论,长沙九县要强过桂阳郡,与零陵郡大体相当。
当然了,长沙如今陷入战乱,即使这九县因处于南部,暂时没有受到战火的波及,可长沙郡府遭到荆州军的围困,已经陷入瘫痪,政令不出临湘。因此九县境内绝对不会太平,荆蛮、山贼、水寇、宗贼、豪强、大姓……必然是一副群魔乱舞的景象。
以刘景在长沙崇高的声望,加上刚刚大破荆州水军的威势,想要取得这九县的控制权并非难事。只是,在如今这样动荡的环境下,九县得之容易,治之难也,至少非半年一年之功。
所以,这九县固然能够解决一部分军粮问题,可最后还是得靠零陵、桂阳二郡。
想清楚这点后,蒋琬抱拳道:“恭喜足下。以前足下仅有一县,尚能击退荆州水军,而今有了九县,必能挡住荆州军。”
“谈何容易。”刘景缓缓摇头,他可没有因为手中多了九县就轻视对手。他依然还会坚持自己最初的计划:依托酃县对抗荆州军,这是唯一有胜算的机会。
蒋琬又恭维了刘景几句,接下来两人聊起荆南的局势,而蒋琬心里始终记挂着一事,待结束荆南局势的话题,趁机说道:“在下途经平阳乡时,见百姓所用耕地之犁,颇为精巧,询问后才知是足下所制。足下之巧,实不逊于古之鲁班、墨子。”
“咦?”刘景不由惊讶的瞥了蒋琬一眼,没想到他居然能够注意到曲辕犁。“足下可能知道,我少时曾亲自躬耕于田……”
蒋琬轻轻颔首,刘景“躬耕养客”的事迹零陵亦多有闻之。
刘景继续道:“那时我发现耕田之犁甚是笨重,回转困难,耕地十分费力,便生出改进之心,只是后来出仕郡府后,整日忙于政事,就耽搁下来了。前年我被府君任命为酃县长,春耕巡视地方时,见百姓耕地辛苦,再次升起此念,经过一年苦心研究,终于制作出了更加灵巧方便的耕犁,我以其形制,命名为:‘曲辕犁。’以示与直辕犁区分。”
蒋琬含笑说道:“曲辕犁?百姓却多称其为‘刘君犁’。”
刘景不禁莞尔,这事他也知道,并且乐见其成。要知道,曲辕犁可是贯穿了整个古代时期,一直用到了现代社会,这意味着不出意外,他将名传千古。
蒋琬又出言请求道:“在下见此犁颇为便民惠民,不知可否让在下带回零陵,教于百姓?”
刘景颔首笑道:“自然可以。这是我的初衷,岂会不愿。”说实话,可能终刘景一生,曲辕犁都未必能够普及大汉十三州,早一刻传播,百姓就能早一刻受益。
…………
荆州,南郡,襄阳。
今日刘表长子刘琦在城东宅邸大宴宾客,其三弟刘修,从弟刘虎皆在座。
诸葛亮亦在,其头戴纶巾,身着儒袍,跽于坐榻,气质清雅脱俗,风仪十分出众。
他今年已满十九岁,身高八尺,五官俊伟,已经蜕变成一名形容伟岸的大丈夫。
他去年就成婚了,娶的是襄阳名士黄承彦之女。蔡瑁一共有两个姐姐,大姐嫁于黄承彦,小姐则成为刘表的继室。如此一来,诸葛亮因为妻子黄氏的关系,与刘表、蔡瑁成为了姻亲。
诸葛亮的左右,还坐着两人,他们都是诸葛亮近年结识的好友,其中一人身长七尺余,疏巾单衣,体躯健朗,面貌刚毅。
此人名叫徐庶徐元直,乃是颍川郡人,本出身寒家,年轻时好勇斗狠,曾为人报仇,以白垩涂于面部,蓬头垢面出逃,被郡吏所捕,幸而无人指认,后被党羽所救。徐庶心里非常感激,从此弃其刀戟,折节学问。徐庶旅居襄阳七八年,所识者颇众,却特别欣赏足足小他九岁的诸葛亮,认为他有着特殊的才能。
另一人高冠锦袍,身体高大健壮,容貌轩昂,丰姿俊爽。
他名叫崔钧,字州平,幽州安平人,其家族乃是北州首屈一指的大族,其曾祖崔骃、祖父崔盘、父亲崔烈、从父崔寔并为名士,着于天下。
其父崔烈官至太尉,虽因花钱登上三公之位,而受到时人讥讽,可当李傕、郭汜进攻长安时,他奋不顾身,英勇迎击叛军,最终战死长街,可谓壮矣。
诸葛亮今日和徐庶、崔钧应刘琦之邀,参与酒宴。其实诸葛亮原本是不想来的,之前也曾屡次拒绝刘氏子弟的邀请,只是这次躲不过去了,不得不前来。倒也不是他故作清高,而是他实在是看不上刘表子弟的作为。
刘表据有荆州,子弟并骄贵,设立酒宴为三爵。大杯曰伯雅、次杯曰仲雅、小杯曰季雅。伯雅受酒七升。仲雅受酒六升。季雅受酒五升。称之为“雅量”。
又于坐端置一根木仗,木仗的顶端安放一枚长针。如果哪位宾客喝多了,或者趴到酒案底下睡觉,就以木棍顶端长针刺其屁股,将对方扎醒后,命其继续喝。
这样的做法,是酷于赵敬侯以筒酒灌人也。
诸葛亮一向认为“夫酒之设,合理致情,适体归性,礼终而退,此和之至也。主意未殚,宾有余倦,可以至醉,无致迷乱。”
摆设酒宴招待客人,目的是符合礼节、表达情意,既要让身体舒服,又要让心情愉悦,吃饱喝足之后就应该及时退席,这才是一场和谐圆满的宴会。
如果主人感觉还没尽兴,客人也不觉得疲倦,可以再饮到酒醉,但绝对不能醉到丧失理智而乱来,尽兴而不乱性。
是以,诸葛亮对刘氏子弟这样肆意放纵的行为十分厌恶。
“喝……”刘虎面颈通红,摇摇晃晃来到一名宾客身侧,一边挥舞木仗,一边威胁道。
“喝、喝、喝……”而周围的酒客,也纷纷跟着起哄。
诸葛亮暗暗摇头,这时,一名头戴苍巾的奴仆脚步匆匆进门,贴着左侧的墙壁绕到主位的刘琦身侧,附耳私语。
刘琦本有了几分醉意,可是听了仓头的禀报,立刻醒了大半,他当即起身,喝止了从弟刘虎,并且匆匆结束了这场酒宴。
再坐者不由面面而视,从前刘氏子弟举办酒宴,往往要持续很久,恨不得通宵达旦,这次仅仅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就匆匆宣告结束,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诸葛亮反倒松了一口气,参加这场酒宴,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巨大的折磨,早结束早解脱。随即与徐庶、崔钧结伴离开。
出了刘琦府邸,徐庶忍不住叹道:“早闻刘氏子弟骄贵,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崔钧倒是没觉得这有什么,他家世豪贵,父亲官至三公,他是一位真真正正的京师“公子”。当年他在洛阳时,酒宴可比刘氏子弟夸张多了,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情都有发生,正应了那句话:“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诸葛亮摇头道:“而今天下大乱,诸侯各自争利,刘将军作为宗室,既没有周公之心,亦无齐桓、晋文之志,上不能匡扶社稷,下不能约束子弟,唉……”
…………
刘琦乘车赶往刺史部,一路上眉头紧皱,三弟刘修、从弟刘虎都已经喝得大醉,父亲这时正在气头上,若是见到他们醉酒失态的模样,必定会怒上加怒。
蔡瑁这个蠢货,荆州水军何等强盛?居然会败在刘仲达之手。
车辆抵达刘表办公之处,刘琦刚刚下车,尚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父亲愤怒的声音。
刘表一直以来的形象就是雍容君子,风雅之人,很少动怒,这次却是被蔡瑁气坏了。
“蔡德珪枉费孤之信任。”刘表来回踱步道:“孤欲将其调回,以从子刘虎代之,如何?”
“不可。”别驾刘先道:“将军息怒。昔日荀林父大败于郧,晋侯仍让他官居原位;孟明视兵败于崤,秦伯不撤他的官职。所以晋景兼并赤狄土地,秦穆称霸西戎。将军还应该沿用二君做法,暂时饶恕蔡军师的罪过。如此一来,蔡军师日后必定知耻而后勇,以回报将军的宽赦之恩。”
刘表心里并非真的要换掉蔡瑁,毕竟,这么做等于是故意羞辱蔡瑁。他之所以能够在荆州站稳脚跟,靠的就是蔡瑁和蒯越,如果他仅仅因为一场败仗就对蔡瑁重罚,必然会引起众人的非议。而且也不利于统治的稳定。
心里是这么想,可刘表仍然要摆出态度,面色深沉道:“蔡德珪以强凌弱,犹败于刘仲达之手,即使这次原谅他,下次他就一定能够雪耻吗?”
刘先道:“刘仲达,荆楚俊杰也,然终究势力弱小,力所难伸,这次蔡军师大意了,下次必能雪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