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孙权将他比作邓禹,鲁肃不禁动容道:“肃虽无子胥、屈原的才干,却也心慕他们的忠贞,既已决定辅佐将军共图王霸之业,便绝不会改投他人。”
不过之后,鲁肃顾及孙权,不再称颂刘景其人,而是改赞荆南之政。
刘景主政荆南以来,实行了诸多惠民政策,零陵、桂阳、武陵三地鲁肃未曾去过且不提,仅就长沙而言,百姓近年连遭兵祸水溢,刘景亦屡屡用兵,按理来说,长沙百姓本该生活困苦,可他一路行来,途经多县,发觉长沙百姓居然少有面带菜色者。
昔大禹遭十年水,成汤遇七年旱,而天下无菜色。刘景治民虽不及古之圣君,亦值得称道,与之相比,江东不免相形见绌。
孙权摆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可神色却越来越深沉,不悦之色,几乎掩盖不住。在他看来,鲁肃赞美荆南之政,比赞美刘景本人,更让他感到不快。
鲁肃接着又聊起荆南之军,以及荆南诸才俊,足足说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日入时分才离去。
送走鲁肃,孙权独自坐于昏暗的室中,眉头深锁,心情沉重。
刘景起于市井,以一县之地而尽有荆南四郡,自非寻常之辈,孙权心里不可谓不重视,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鲁肃仅仅去了一趟长沙,就被刘景彻底折服了。
孙权心里甚至一度发生了动摇,联手刘景,共同对付刘表,真的是一个正确选择吗?
不过孙权很快就摒除了这个念头,江夏乃江东西方门户,黄祖又是其杀父仇人,无论于公于私,他都要攻占江夏。就像鲁肃所言,此事宜早不宜迟,若是作壁上观,等到荆州分出胜负,他再想夺取江夏,则为时晚矣。
再说,此刻江东大军尽集于丹徒,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双方约定三月共同举兵,但丹徒距离江夏足有千余里之遥,即使乘船,也需要近一个月时间,因此孙权二月便要出发。
动身之前,孙权拜别母亲吴氏。
吴夫人今年四十余岁,五官典雅,风韵犹存,雍容守礼,投足举手之间透着一股贵气。与寒门出身的夫君孙坚不同,吴夫人出身于吴郡吴氏,是正儿八经的士族之家,其父官至丹阳太守。
本来以孙坚的出身,绝无机会娶到吴氏之女,当年孙坚求婚,被吴氏族人视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也没想,一口拒绝。但吴夫人念及父亲早逝,加之孙坚为人强狠狡诈,拒婚恐为宗族遭致祸端,遂主动委身于孙坚。
吴夫人出身士族,从小饱读诗书,智略权谲,不逊于男子。
孙策平定江东之时,对地方名豪妄加诛杀,吴夫人认为孙策过于残暴,为此忧心不已,常常利用自己特殊的身份劝导孙策,甚至不惜以投井相威胁,许多江东士大夫,都因其而得活。
可惜,吴夫人做了这么多努力,孙策最终还是死在了故吴郡太守许贡小子与门客之手。
孙权继位后,吴夫人更是主动现身台前,帮助孙权治理军国大事,每当有重要事务,朝廷表文、诸郡调令,实际上都是吴夫人吩咐张昭、张纮草创撰作。
此番与刘景结盟,孙权也是率先取得了吴夫人的支持,并由吴夫人出面安抚张昭等人,不然事情绝不会这么顺利。
“咳咳……”吴夫人与孙权话别时,不时低头咳嗽几声。
孙权脸上布满了担忧之色,母亲入春后突然染病,至今已一月有余,始终不见好转。“阿母,我听说虞(翻)仲翔不仅精于易术占卜,亦兼通医术,不如我将他招来,为阿母看病。”
吴夫人闻言面露不豫,责道:“虞仲翔博学洽闻,才兼文武,乃国士也,昔日汝兄视为萧何。前年汝从兄孙暠见你年轻,恐不能统事,欲取会稽自立,是虞仲翔化解了这场萧墙之祸。这些年刘(馥)扬州举茂才,朝廷召为侍御史,曹公辟司空掾,虞仲翔皆不应。你应当亲自延请虞仲翔,任寄股肱,托以国事,怎能因为我生病,就随意招之?”说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孙权见状,立刻伏跪于母亲身侧,乖乖认错道:“是儿失言了,阿母不要动气,身体要紧。”
吴夫人心中一叹,这一个多月来,她看了无数名医,吃了无数药方,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恐怕是活不久了。
吴夫人并不怕死,她忧虑的是孙权,所幸江东还有张昭、周瑜这等股肱之臣,就算她死了,在张昭、周瑜等人的辅佐下,孙权也足以坐稳江东之位。
孙权对此亦有所揣测,只是心中的恐惧让他不敢深想,离去前,他对着母亲重重一叩首,口中道:“阿母,我这次前往江夏,一定会亲手斩下黄祖的头颅,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勉之……”吴夫人轻轻叹了一声。作为一个接连失去了夫君与长子的女人,她不想再次经历这种痛苦,与报仇相比,她更希望孙权能够平安归来。
孙权长身而起,目光望向侍立在母亲身旁的三弟孙翊,孙翊今年十九岁,其骁悍果烈,喜怒快意,甚有孙策之风。正因为如此,当年孙策遇刺,张昭等人皆属意孙翊继位,是孙策力排众议,将自己的印绶交给了孙权。
孙权挽着孙翊的手道:“我走之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是。”孙翊用力点点头。
孙权拍了拍孙翊的肩膀,又摸了摸四弟孙匡,幼妹孙氏的头,转身大步流星的迈出家门。
张昭、周瑜、朱治等人送行,望着孙权车驾渐渐远去,张昭对左右叹道:“讨虏继位不久,本该暂弃兵事,与民休息,今冒然西征,恐非益事。”
“讨虏出兵之际,长史何必说这些丧气话。”周瑜含笑道:“今江东良将尽出,讨虏此番西征,纵然不能取胜,亦不致战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