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多,天还没亮。
外面的雪还在下,周学永起身拉开窗帘,露出一条缝隙,富娇躺在床上就能看见窗外的雪景。
雪花如同一片片鹅毛飘飘扬扬,从窗口落下离开视线后,依旧往下落,仿佛要落入百尺深渊。
就如同她这个人,一直悬空,一直入深渊。
周学永把之前弄脏的床单和衣服换下来,富娇抱着被子,露出一对软嫩的圆颊,粉嘟嘟,眼睛明亮。
一如那年趴在墙头,偷偷看他时的天真模样。
他铺好左边的被单,富娇滚到左边,又飞快地铺好右边,她抱着被子重新回到右边,周学永简单收拾一下,躺回到她的身边。
刚躺下,娇小姐伸出软绵绵的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周学永紧紧的拥住她,漆黑明亮的眼眸垂下,望着她。
“娇娇。”
“嗯?”
他抬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轻声的在耳边问:“还难受吗?”
富娇靠在他的怀中,无论外面世界有怎样的天寒地冻,风餐露宿,只要在他的怀中,他的世界里,一定会为她遮风挡雨,赴汤蹈火。
“刚开始有点不舒服,现在好多了。”
她软糯的嗓音带着困倦音。
“睡吧。”
周学永吻了吻富娇的额头。
耳鬓厮磨了那么久,她确实很累很困,眼皮上下打架,可还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很想很想……
房间里有暖气,连空气都被烘烤得很温暖,只有她裸露在被子外的肌肤摸上去冰冰凉凉,一丝丝安抚着他体内残留的肾上腺素。
他的娇小姐。
这些年,不在他身边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刚刚碰到……时,不震惊那是假的,她不是去国外结婚了吗?嫁给一个有很多钱的外国人,能帮她完成妈妈的遗愿,可为什么还是……
除了震惊之余,只有心疼,没有一丝庆幸和惊喜,他很想知道这些年娇娇在国外都经历了什么,可内心深处却在拒绝。
因为光是知道这些,就足以让他痛彻心扉。
他不怕她离开,不怕自己余生孤独终老,只要她这朵花常开,自己低落尘埃化为春泥又如何,他更希望她离开之后能够找到良人,幸福开心一生。
可如今偏偏事与愿违。
从二十到四十这段人生当中最风华绝代的年纪,她受尽委屈。
以前老人嘴里总说出‘早知如此’,他并未有多少理解,此时却感同身受。
真如刀刃劈骨。
富娇迷迷糊糊的能感觉到身边的人一直未入睡,肌肉紧绷,她往他的怀中蹭了蹭,软声说:“都过去了……”
她困倦到眼睛紧闭,一双娇嫩的手摸摸索索的寻着了他的手,用力的握紧:“那个时代就是那样,我们生在那时,长在那时,注定要背负很多东西,你不是也一样么,很苦不是吗?”
她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后来因为母亲被抓,一切都戛然而止,岁月动荡,母亲天天被当街审判,她也只能从街角遥遥的看母亲一眼。
那年冬至,娘再也没回来。
被抓前,娘对她说了很多话:
“娇娇,你要听爷爷的话,娇娇,娘对不起你和弟弟。”
“娇娇,娘没机会带你和弟弟去吃西餐了。”
“娇娇……”
舅舅的出现给暗淡的日子里照来一束光,可这束光没亮多久就再次熄灭,带来无尽虚空。
她原本期待光明,而踏上去往国外的飞机那刻起,她便与黑暗常伴。
谁能想过。
她这双娇嫩的手为名义上的老公端屎接尿……
想到这里,富娇的手微微颤抖,蓦地松开周学永的手,难控制的捏成一团。
下一秒,周学永重新握住微凉的手:“好了,别想了。”
“嗯。”
她缓缓的闭上眼睛。
舅舅和母亲同父不同母,他的母亲是一位外国人,传闻家族显赫却热衷当一位记者,那时她跑到国内采风,和爷爷相爱。
两个人恩爱五年,舅舅三岁时,她却带着舅舅一句话没留的离开爷爷,离开这里。
后来,爷爷再婚,生了下她的母亲,取名,富丽华。
从那之后,爷爷和奶奶再无一子。
转眼母亲到了花季之年,招了一个上门女婿,生下她和弟弟,在她弟弟刚出生没多久,父亲偷走家里所有的钱逃之夭夭。
富傲就是在娘的背上长大的,娘总是带着他走街串巷的去卖糕点,奶奶去世后,只有她和爷爷在家做工。
那段时光,是她幼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动荡,没过多久,家里条件越来越好,她会穿着村里其他小孩子穿不到的大绒红裙。
像个小公主。
母亲出事后,舅舅突然出现,告诉她只要带着家里大部分的财产跟他出国,再找一个人结婚拿到绿卡之后,那些被调查的事情自然迎刃而解,也就保住爷爷和弟弟了。
她动摇了。
那年,她二十一岁,认识周学永四年仅此。
打破最后一丝犹豫的事,是爷爷被村里人打,短短三天她就已经办完所有手续,只要爷爷和弟弟安全,她就走!
家里出事期间,所有人都躲着来,唯独有一个人不会,他似乎天不怕地不怕……
“你怎么还敢来,不怕他们调查你吗?”富娇盯着面前的周学永,厉声质问。
周学永脱下外套裹在她的身上:“不怕,随他们去调查吧。”
富娇冷得打哆嗦:“你走吧,别来了。”
“我就是来看看你……”
“看我什么?看我现在有多落魄?看我的家四分五裂,还是来看我是怎么嫁人的?”富娇抬起眸子,眼底氤氲着一圈圈的泪。
周学永慌了:“嫁人?你嫁什么人?”
“我要出国了,找一个外国人做老公,你这回听懂了吧,难道想让我嫁给你,让你成为他们的枪靶子?你是什么?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防疫站的小同志,甚至你至今还穿着破烂的衣服!破的鞋,吃了上顿没下顿。”
周学永双唇紧抿,一言不发的望着她,目光说不上的清冷。
“就好像,你说怀念妹妹,可你为她做过什么?记住了,你只是一个防疫站的小同志!你保护不了妹妹,也保护不了我!”
这就是现实!
别因为我而葬送你这一生。
分别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等到她随着舅舅离开,都没有再见到他,也许以后也不会遇见了。
富娇吞下喉中哽咽,回忆里的周学永,穿着单薄破烂的衣服省下钱为她买来大剧院里的电影票。
两毛五的票对他一个月挣五六块钱的人来说是天价,保护不了她的他却牵动着她时时刻刻的喜怒哀乐。
若问报应,就是到国外后,舅舅变了脸子。
她被迫嫁给一个年近七十半身瘫痪的老男人……这不是结婚,这是给这个老男人当保姆。
连逃都没机会,外面全是保安,逃一次打一次,受尽屈辱。
后来,她才知道,舅舅为了争夺家族权利,不惜用她来当诱饵,让那个老头成为他的筹码之一。
筹码之二,便是她带来的钱。
那是母亲辛辛苦苦挣来的,她却没有保护住。
直到那个老头去世,时间长了,舅舅逐渐对她放下防备。
她想报仇,想要一雪前耻,可刚刚在国外创出一片天地的时候,却被舅舅一举重创,就连国内的这件事情,都是他给她的一个警告!
……
富娇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已经是下午了。
周学永扯着一张椅子坐在窗边,手里拿着几份报纸,低头仔细阅读,听见声音后,他抬眸轻笑:“醒啦?”
富娇揉揉眼睛,慢半拍的想起昨晚的画面,粉颊滚烫,不过这是早晚的事,好早一点生孩子。
她轻声的问:“你不上班吗?”
“休息。”
周学永起身坐到床边。
她的眼睛亮了亮,低头掰着手指头算着什么,他也是这样问的。
富娇鼓着腮帮子,回答:“我算算,自从我们结婚后像这样相处有几天。”
“十天。”
“……哇,你算的好快。”富娇摸摸他的脸。
也就是说,结婚半年,小夫妻才单独相处十天,每次还都是匆匆忙忙。
现在的清闲,真的让人欢喜。
周学永露出清淡的笑,手指衔起她的一缕发丝:“起床吧,一会儿初盛过来接我们。”
“妹夫的二哥?”富娇记得,在婚礼上见过沈老二。
“嗯。”
“可是我还没给家里人买礼物。”富娇掀开被子,准备下床洗漱,脑袋里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她咬了下唇瓣:“我身上的衣服你穿的?”
“嗯,怕你着凉。”周学永点头,但清冷的脸庞下,羞红慢慢的爬上脖子。
她下地洗漱,换衣服的时候望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时,嘴角轻轻地勾起。
换好后,踩着厚实的棉鞋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周学永的身后,腻腻乎乎的粘着他,一会儿拉拉衣角,一会儿靠在他的后背上。
周学永正整理行李,侧目看向她:“这次去爹娘那可能要住上一段时间。”
“嗯嗯。”
“等到佳朗和富丽华开完年会,我陪你回爷爷身边待几天。”
“嗯嗯。”
“若是娘问你什么,尽管往我这边推。”周学永认真的叮嘱她。
富娇抿唇:“除了怀孩子还能问什么啊,再说昨……昨晚肯定能怀上。”
闻言,他眉尖微微挑起,转身看向一直跟在身后搞小动作的娇小姐,沉声道:“昨晚,我避孕了。”
富娇:“……”
“为什么啊?你不想要孩子?”她气得想捶死他。
“不是,你年纪大了……”
“你年纪才大了呢!你都四十六了,黄土都埋到这儿……这儿!”
富娇仰着头,气呼呼的用手在胸前比划一个位置,随后想了想觉得太高了,又降了一些。
周学永抿唇,静静地看着她炸呼呼的样子。
富娇见他不吭声,都被气乐了,转身坐回床上:“哎呀,不生了不生了,我才不要生孩子呢。”
他叹了一声,坐在她身边,握住她捂着耳朵的手,丝丝凉凉,放在自己脖间温暖:“很早之前妹妹就打电话给我,让我带你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做高龄产妇很危险的,我不想再失去你了,娇娇。”
所以,有没有孩子,真的。
不重要……
富娇周身渐渐软下来:“没关系的,小时候看见村里的那些大娘都五十了还生孩子下地种菜呢。”
“那怎么能比。”年少相识,都不曾让她碰过一点水。
“没关系。”富娇摇着他的手哀求:“生一个吧。”
周学永想了想,坚守的原则退了半步:“那先和妹妹说一声,让她和医院那边联系,做个全身检查再说?”
“嗯嗯。”
临近傍晚,沈老二带着周学永夫妻两个回到台町。
周母满脸笑容的迎出来,握住儿媳妇的手,嘘寒问暖:“娇娇啊,这一路上累不累啊。”
富娇摇头:“不累,是二哥辛苦了。”
“那就好,走!跟娘进屋,我给你做一大桌子好吃的,一会儿,你爷爷和弟弟就过来了,就吃饭。”
苏黎在书房里陪几个孩子做物理实验,听到声音后,她走出来:“嫂子,哥,你们来了,怎么去这么长时间啊。”
周学永和沈老二放下行李后,他回答:“我们那边下雪了,你们这边没下。”
“前几天刚下过。”
苏黎转身上楼:“那我叫明朗下来,准备吃饭吧。”
周学永问娘:“明朗的伤好没?”
“好了,但到底缝了十几针不是小伤,这个冬天让他少活动,免得冻到。”
他了然的点头,随后问:“他考试过没。”
周母瞪了他一眼:“过啦!”
“还不错。”
周学永给出一个比较中肯的评价。
几家人热热闹闹的吃过晚饭,闲聊到半夜才回屋休息。
每一年的春节前夕,就是苏黎和沈老二他们最忙的时候,需要给佳朗工厂和交运公司分别召开年会,还要拜访合作客户,除此之外,富丽华那边的会议和事务也需要参与。
苏黎忙不开,就沈老二顶上。
新的一年,佳朗和富丽华合作再升级,打响春节后的第一炮。
之前佳朗只是负责向富丽华总部,以及旗下所有分部,提供一次性用品货源,但这一次增加了许多新的合作。
苏黎也提出另一种管理模式——循环链。
若是富丽华酒店作为循环链的主支,那么靠它生存下来有佳朗,负责提供一次性用品,除了这个,还有干洗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