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驻扎军营。
大雨之前的一阵狂风吹得像是在呜咽。
夜深了,主帅帐篷里还掌着灯。帐外,身穿冰冷甲胄,腰佩黑鞘长刀的值夜守军举着火把在巡逻,呜呜的风声里,整齐的步伐清晰可闻。
“报——!”
青州守将陈二牛急匆匆打了帘子入帐,却见太子殿下百里擎天独自一人坐在桌边对着两道明黄的圣旨发呆,他赶紧涮袖跪下。
“大将军,京师八百里加急——”
缓缓抬起头来,百里擎天接过文书,姿势没变地看完,挥挥手示意陈二牛点了烛火烧掉,便再次凝视着那两道展开的圣旨久久不语。
四周愈发冷寂,百里擎天的表情平静得让人有些害怕。
即便陈二牛身为武将,也不禁打了个哆嗦。
这位新任储君的太子爷,性子孤僻得紧。平日里少言寡语,喜怒难辨,全军上下也就只有华参将能与他插科打诨地多说上两句闲话话。尤其这一个多月,太子妃兼御赐将军突然返京离开军营之后,他脸色更加冷漠难辩,没人敢在这时候轻易触怒他。
陈二牛的身子轻轻往前探了探,目光落在那两道圣旨上,见上面的内容依然不变,一道是百里擎天册封太子的,一道是废太子斩头示众的,陈二牛忍不住拧紧了眉头。
自从活捉了哈萨尔又狠挫了北狄锐气之后,大庆军队首战告捷,百里擎天又从王爷册封为太子。双喜临门,按理说,百里擎天应该高兴的,可他不但不高兴,反而性子越见阴郁。时不时地就对着那两道圣旨发呆,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这样阴沉发呆的百里擎天和上阵就所向披靡的百里擎天判若两人,让陈二牛都觉得有些不太适应。
陈二牛无奈摇头,“大将军,还有件事儿……”
百里擎天没有移开目光,他好像根本没有听见陈二牛的话似的,只拧了拧眉头。
察着颜,观着色,惯常嘴快的陈二牛今儿却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搅他。
陈二牛顿了顿,还是开口道:“大将军,华参将说那哈萨尔的态度有了些许松动……”
百里擎天略顿下,冷冷看向他,“真的?”
“华参将威胁哈萨尔说,如今以大庆的国力要踏平北狄那是如履平地,这次的战事不过是给他们的一个小小教训罢了。若他再执迷不悟,他的北狄族人都会死在大庆的手雷之上,那都是因为他造成的。”
“他怎么说?”
“哈萨尔说,容他再想想……”
百里擎天的视线又落在那两道圣旨上,沉思不语。
这次首战对北狄压倒性的单方面屠杀,他之所以命人将哈萨尔押上城楼观战,目的就是要让哈萨尔看到目前大庆与北狄在军事能力上的巨大差异,让他不敢再抱有侥幸心理,从而妥协于他的招安计划。
那哈萨尔肩上承载着整个北狄胡人的安危,他虽然彪悍,思维也冥顽不灵,但经过华天佑和柳云虎他们轮番的心理攻势之后,想必,他也应该有些想法了。
灯芯‘啪’的轻爆,百里擎天‘唰’地抬起头来,那冷冽刚毅的面上多了一抹轻笑。
“你去让华天佑和柳云虎再接再厉,最好能够软硬兼施。能够越快拿下哈萨尔越好。”
“是。”陈二牛朗声应道,转身领命而去。
风,还在呜呜地吹。
陈二牛刚走出大帐,便听到身后传来了百里擎天略带落寞的嗓音——
“树影婆娑叶如剪,牛独饮,弯月辉;遥想往事如昨日,将轻触,皆成灰。
待到恍然梦醒时,月已落,人已醉;万事成空唯剩己,欲感伤,不如归……”
陈二牛走远,后面的也没听全,只觉得大帐内的主帅有些心事重重。
他前脚刚走,后脚百里擎天的四大贴身侍卫之一的岳遥便顶着狂风急匆匆地走进了大帐。
“爷,刚刚收到太子妃用军驿传来的书信。”
“真的?快拿来。”
一听是牛莎莎传来的书信,百里擎天的态度与刚才迥然不同。
刚才接到朝廷八百里加急,他看朝廷文书的时候连坐的姿势都没变一下。这会儿一听说他的莎儿来了书信,他眼风顿时一亮,像打了鸡血似的‘唰’地一下就站了起来。
岳遥将手中的书信递给他,心中却在暗笑:整整有一个月了,他家主子册封为储君和大胜北狄都没这么高兴过,整日阴沉着一张脸就像谁借了他的米还他糠似的。就连他和陈林这些当贴身侍卫的,没事都距离主子远远的,生怕一不小心就触发了火山。没想到,太子妃仅仅是一封家书就让主子忘了形。
哎!所谓阴阳协调,还是太子妃才管用啊。
百里擎天难得地喜形于色,拿着书信就像捧着一个宝贝似的,小心翼翼地缓缓展开。
书信的内容并不多,只有一页纸。可就这一页纸上连工整都算不上的短短几十个字却让百里擎天黝黑深邃的眸子里有了点点泪光。
他不是第一次带兵打仗,在他的行军生涯中还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就连当初婉儿在世时,他也收到过报平安的家书,可从未体验过这样激动人心的感觉。
他每一次带兵打仗都是孑然一身,独来独往。如今,他才知道这种激动人心的感觉叫做牵挂,叫做思念。
他每天都会看着那两道明黄的圣旨发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甚至怀疑自己是患病了。可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一切都是出自于对爱人的思念。
看不到莎儿娇俏的容颜,才明白什么叫思念;听不到莎儿动不动就调戏他的声音,才知道什么叫期盼;没有莎儿在身边,才深深体会到了孤单,也才晓得什么是苦恋。
牛莎莎在书信的前半部分交代了为什么突然离开,她用自己的免死金牌救下了亦贵妃母子俩以及朝中人事的一些变动,后半部分表达了对百里擎天的想念。
后部分的内容只有寥寥几句,可百里擎天的目光落在上面却久久没有离开,充满了眷恋。看到后来,他甚至将书信紧紧地捧进怀里,面上是说不尽的温柔,就像是陶醉在将牛莎莎搂进了怀里一般。
岳遥都看得有些呆了,就像是从来都不认识自己那位一贯冷冽刚毅的主子一般。
“咳——”
过了许久,许是想要引起百里擎天的注意吧,岳遥握拳在嘴边故意干咳了一声。
百里擎天仍然保持着捧信入怀的姿势,一动不动。
岳遥真是服了。
他听说过有些女子想念自己的爱人会出现一些忘神的举动,没想到主子爷一个大男人竟然也进入了这样令人不可思议的臆想境界。
“咳咳——”
他又加大力度干咳了两声,以引起主子的注意。
百里擎天眨眨眼,眼风扫了过来,但里面带着火花——一种被打扰了好事的怨怒的火花。
岳遥发现那火花噼里啪啦的,知道主子是不悦了,他本能地往后怔了一下。
“你身体不适吗?为何咳嗽?”百里擎天凉飕飕地问道。
“呃——”岳遥嘴角抽搐,硬着头皮说道:“爷,属下是想说,那军驿送书信来的兄弟说——太子妃拿信给他的时候特意嘱咐,说首战告捷,后面的事情就容易多了,太子妃在家盼着爷您早一点回去。到时候,她一定亲自到十里长亭来迎你。”
也许是岳遥的话甚合百里擎天的心意,他面上的线条舒缓了不少。岳遥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总觉得自家主子爷面上有一种要笑不笑的感觉。
哦!岳遥了然。
主子爷肯定是因为听到太子妃在盼着他回去,心里暖入春阳了。
哎!太子妃隔着千里的一句问候就能左右主子的情绪,平日里他觉得自家主子沉稳而内敛,现在一看,竟然像一个不经世事的毛头小伙了。
“你去吧,我知道了。”百里擎天别着笑意,淡淡地说道。
“哦!”
无意中发现了主子春动的表情,岳遥怪异地笑了笑,应了一声识趣地转身走了。
他一走,百里擎天的嘴角果然立刻就划出了一道好看的幅度。
摊开手里的书信,他疾走几步到灯下,借着跳跃摇曳的灯光一个人独自品味起信里的每一个字来。
他笔走龙蛇便是一篇遒劲的书法,可写信之人的笔走龙蛇看上去犹如一条条弯弯曲曲的蚯蚓。要不是因为早知道牛莎莎的时空习惯使用硬笔而不是软绵绵的毛笔,他一定会将写信之人好好地嘲笑一翻。
可看着这些弯弯曲曲的蚯蚓在灯光下跳跃,他仿佛就看到了牛莎莎那张俏皮的笑脸,听到了她调戏他的花花之语。
夜更深了,外面呜咽的风声渐渐小去,紧接着,便下起了瓢泼的大雨。
他没有一丝的睡意,心思越想越远——
一封书信按照军驿的速度,送来的是一个月之前的消息。
那现在的莎儿过得好吗?她在干什么?是不是也在灯光下静静地想着他?
一个月,就算他现在就启程快马加鞭赶回去也还需要一个月才能见到莎儿。可,他还没搞定哈萨尔,莎儿提出的‘一国两策’的计划还没有正式开始。只有谈妥了北狄的招安,顺利执行‘一国两策’之后,他才能班师回朝,风风光光地带着喜讯回到京城。
不!不行!
他得去催催华天佑他们的进度了。
想着,百里擎天腾然起身,走出了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