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林深和左路旁敲侧击的问询,沈渐应答如流,能力突然增长就推给武灵碑悟道,至于对来袭者的判断,他也没说太多,只说认识东门硙,就连跟踪东门硙那件事情也烂回了肚子里,否则让这些人抓住一丁点线头,很可能生出不必要的枝节。
这二位大人信不信他不太清楚,反正从他们脸上,看到了不少失望。
大理寺事后做出的验尸结果很明确,所有在场的尸体一身精血和灵韵都被吸走,疑似有人用过魔天血杀秘咒,但没人敢拍胸脯绝对保证,毕竟血杀秘咒出现在仙朝大陆的次数不多,最多的一次还是二十几年前,西北边境那场导致五名开国仙将殒难的大事件。
但谁也不能担保武灵碑无法参悟到类似秘咒,数万载光阴,也没人敢担保各家手中的灵石灵碑已经被参悟透彻,天道之广,瀚若星辰,灵碑之博,亦如蓝海。
一旬之后,宗正寺新安排来的侍卫管事将殉难侍卫和丫鬟仆役的遗体从大理寺领回,当日汲取精血灵韵的是观象,他的能力自然比沈渐强大得多,直接吸走了精华,其余骨肉尚保留完好,只不过当时战况惨烈,剑气刀罡、法宝流光气机激荡,尸体支离破碎,几乎没人能拼凑全乎。
按照王献的要求,他们的尸体哪怕不全,也用最好的棺木装盛起来,以灵髓法阵和各种名贵香料保存,寄放城外义庄,但凡家属健在的,允许其领回遗体,归故土族墓安葬,相关费用由朝廷支付,相应抚恤也是朝廷一份,宗正寺一份,四皇子个人再给一份。
另外像琅琊王家,御守谢家,式样曹家也各自有一份馈赠。
也有家属不在仙都附近,途隔万里山水的,王献也安排府上人手,扶灵奔赴各地,所有人遗体失去精血灵韵后,其实与干尸无异,长途运送不过耗点人力资财,这对财大气粗的柳氏皇族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沈渐参与了送灵,虽说尚未痊愈,他还是坚持要送这些殉难侍卫们一程。
直到这些不顾自身生死的侍卫死去,他才从王献给的名单中知道了他们的姓名,为此,他感觉心酸,有种想哭,却又很难哭出眼泪的郁闷。
尤其是那个叫何长根的名字!
极其朴素的名字,甚至和修行者往往喜欢起一个仙气十足的名号格格不入。
沈渐脑海中刻下了他的形象。
——看起来晒得微黑,皮肤粗糙的脸,眼睛很有神,总是一身窄袖短打,腰里束那条腰带像市场上炸好的麻花,每一次笑,都会露出满口黄牙,更无法忘记他临死前说的那句‘我是死士’的话,每一次回想起来,都会令心头生起阵阵酸楚。
他的棺木就摆放在一辆马车上,这辆马车会穿越千山万水,将何长根送回万里之外的东海郡老家。
放着爱抽旱烟老头棺木的马车就停放在旁边,两辆马车紧紧挨着。
他自号东篱翁,名号倒是起得仙气飘飘,本家姓白,一生未曾娶妻,跟他同辈的亲属没一个活着,家中仅有兄弟孙辈尚在,好在接到官府通知,愿意接收老人遗骨回乡,这也不稀奇,毕竟这次各方给的抚恤数目极大。
这老头家没有何长根家远,离京七百里,他是帮王献生生挡下了高大黑衣人的一记黑手,魂飞魄散而亡,当时观象在血雾的血影刀光也有意绕过了王献等人,所以遗体比何长根保存完整得多。
王献看着一脸倦容的沈渐,轻声道:“我已经给东海郡去了一封信,托他们照应长根的妻子家人,另外东海离琅琊郡近,王张离开前,我也托他帮忙照应,如果将来他的后人有修行道根,东海郡也会给予照顾,送来京都道院,还是去琅琊或某座山头,我想问题都不会太大。”
沈渐嗯了声,目光遥视远方,眼神显得有些空洞。
主要负责送灵安排的是宗正寺典簿,宗正寺寺卿由东柳静穆兼任,少卿、寺丞都是东柳家各自头面人物,当然不会亲自处理实际事务,更何况在他们眼里,没死的侍卫或能偶尔得正眼相觑。一个死侍卫,不论他怎么死的,死得有多壮烈英勇,他们除了碍于皇家脸面,补偿一些抚恤,根本勾不起心中半分怜悯,于他们而言,重要性或不如身边摇尾乞怜的一条宠物狗。
王献叹着气,看着东篱翁的棺木道:“这老东西连个血缘后人都没留下,想给他更多补偿,也找不到办法。”
沈渐突然开口道:“有办法。”
他侧脸看着王献,一字字道:“总有一天,我会用那些人的血,和着美酒,遥祭他们在天之灵。”
他说得很慢,很认真,眼神令人不寒而栗。
虽然平日里沈渐吊儿郎当嘴里没个正形,但王献知道,一旦认真,他说出的话就是承诺,是誓言,绝对不可更改,也没人能够改变。
就像几个月前,他当着南梅初雪的面,大喊着要登上演武台,挑战萧塬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当成一个笑话,最后事实就是萧塬败了,一拳即败;当他自信地说他要拿到九院问道第一的时候,没人把他的话当真,然而他也做到了……
王献相信,这一次,他依然可以做到,希望他能做到。
……
能一眼俯视南郊义庄的山坡上,王陈双手负后,注视着义庄前大大小小数十辆运送灵柩的大车。
萧塬就站在他身旁,左手摩挲着光滑的剑首龙尾,食指轻绕长长的流苏,嘴角扬起一丝冷笑,道:“这位四皇子还真有作秀的天分,几个死人,能帮他收买大量活人,这笔买卖怎么算,他都不会吃亏。”
王陈哼了一声,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突然道:“沈渐将来是个大麻烦。”
萧塬瞳孔骤缩,皱眉道:“用不用从外面调人?”
王陈微微摆头,道:“风声正紧,内卫、金鳞衣、大理寺、刑部,甚至京兆府都在注视着,这种时候耍手段,那不是拿自己的脖子往刀口撞。”
他回头看向身后一名男子,“郭首席有何见解?”
他叫郭社,身份是大皇子府客卿,天道院早期走出来的着名才子,年纪也不算小,眼角也有了些皱纹,剑眉凤目,面如冠玉,现在看起来仍有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味道,一袭青衫像刚从熨斗下面拿出来,手上还拿了把尺许折扇。
客卿只是他对外宣称的身份,在大皇子身边,他被圈内人称作储君第一谋士,很多诸如萧塬、高群这些人都不知道的秘密,都是这位谋士一手策划并实施。
萧塬眉头轻皱,对惺惺作态的郭社颇为不满,大家都是扶龙之臣,他最见不得别人老摆出一副万事皆在掌握的姿态。
他瞪着对方,轻叱道:“殿下问你话。”
郭社看都不看他一眼,仰面大笑起来,朗声道:“简单,年后便是春荐,让吏部把他派往蛮荒边陲不就行了。”
萧塬怒道:“如此治标不治本的主意,就是郭先生的极限。”
王陈既没有出声呵责,也没有出声表达对意见不满,依旧保持着微笑。
郭社还是无视萧塬,淡淡道:“王朝万里疆土,此去边陲少则万里,多则十余万,到时候青田萧家想怎么表现都行,何必急于一时。”
王陈微微颔首,“那就请先生去安排,嗯,记得朝廷有先例,九院问道第一不用等春荐统一安排。”
郭社马上抱扇躬身,“殿下好记性,我这就去办。”
王陈转身再次看向山下,喃喃低语:“走出京城会不会又生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