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冲身边已经多了很多朋友,很多朋友其实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
如今朋友这个词在他这里好像已经变得很随意,见上一面,酒桌上碰过杯,大家聊过两句……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如今都统称为那个字。
曾几何时,那两个字在他心里还是非常沉重的。
整个仙道院上千人里面,他敢拍着胸口放话说是朋友的,也只有两个,而且无论何时何地他放出这句话,那两位都不会矢口否认。
现在他真说不好。
沈渐他相信依然还会承认,保不齐还会吊儿郎当纠正一句:不止朋友,我们是兄弟。
另外那位,他就不敢保证了。
明明那一夜想杀他们的幕后人之一就在他管辖的牢里,他还能若无其事经常与他谈笑风生,跟他聊着外面的大事小事。
有时候夜深人静,孤独的时候,他都在咬牙切齿骂着自己不耻。
原本他现在根本不应该感到孤独,明明身边有这么多‘朋友’,还有温柔可人的未婚妻相伴,怎么会孤独呢!
然而他却真实感受得到那种心里话无法述说的痛苦。
天空群星闪耀,窗外树影摇曳。
秋月更明。
月后朦胧,仿佛有月相伴。
重月之夜,月亦有伴。
人呢!
灯火正亮,酒兴正浓,不止酒香。
花香,脂粉香、女儿香。
酒桌上有各种酒,很多酒他都叫不出名字,也有各种人,在他眼里只分男人和女人,男人都穿着光鲜华丽的衣裳,说着以前他恨不得握紧拳头上去往脸上猛揍两拳豪言壮语;女孩都很年轻,十三到二十三都有,穿得很少。
两名他都叫不出名字的年轻官员一左一右坐他身边,不停端起酒杯给他敬酒。
眼神迷茫,显然他们已经醉了,屁股却一刻不敢离,生怕给他耻笑酒量太差,将来难堪大用。
他相信,若非昨天进了趟东宫,这些人一定不会像今天这样殷勤。
酒桌上还有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今天这桌酒就是他作东。
这个人有个无比响亮的姓氏,千钟,千钟经,他刚从刑部大牢放出来不久,据说还是天子陛下亲笔特敕。
他就是因宴宁侯案牵连,现在还关在寺狱里那个千钟荣沛的儿子。
涉及私授军械大案,家人居然屁事没有,就这么放了出来,丁冲怎么想都想不通。
不过这些都不用他去想,反正准岳丈亲口让他出来参加这场答谢宴,自然有他的道理。
千钟经双手捧着酒杯绕过来敬酒,嘴里说着恭维话,无非就是让他好好照应下寺狱里面仍然等候定案的父亲。
这时雅间的门被人重重拉开,一个醉汉跌跌撞撞冲进来,身后还有几个花月楼伙计,好像准备拉住这位客人,不过被几名五大三粗的壮汉打得东倒西歪。
坐得离门最近的一名华服官员第一个跳了起来,伸手去推搡那名醉汉,手还没接触到那人的衣襟,就给人打了个响亮的耳光。
“什么人,你敢……”
他一句话没说完,另外一边脸又挨了一下。
两记响亮耳光似乎把将那人酒打得清醒了些,刚握紧拳头重新松开。
因为赏他耳光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京城中大名鼎鼎的纨绔,天周龙骧,一个拥有天后一样姓氏,而且有血缘近亲的权贵。
天周龙骧一把将桌前跳舞女孩中长得最好看那个搂进怀里,大笑道:“我天周龙骧看中的女人,怎么敢陪别人喝酒。”
丁冲看得出,这个人根本没醉,熏人的酒气,都在身上,而不是嘴巴,他装醉闯进来,只不过是故意找事。
天后亲侄子,仙都还真没几个人敢惹。
他突然脚一滑,连同身边姑娘一起栽倒,轰然撞翻了一张桌案,跌跌撞撞直奔丁冲。
千钟经早就闪身紧贴墙壁。
没人敢伸手碰一下对方,生怕碰出任何问题。
丁冲只能抬起双臂,如封似闭,挡住胸前。
天周龙骧身子就在他面前停住,挥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比打别人重了多少倍,打得丁冲脑袋后仰,身子依然笔直。
他无法还手,只要还手,京兆府会毫不犹豫把他抓进去,以意图刺杀国戚判决斩立决,不仅如此,还会牵连到很多无辜者。
“哈哈哈……这不是最近风光无限的丁大人吗?真不好意思,没收住手。”
说话间,又是一记耳光扇在脸上。
丁冲脸肿了起来,嘴角也在流血。
他依然直挺挺坐着,眼睛看着对方,丝毫没有移开的意思。
天周龙骧慢慢直起腰,搭着女孩的肩,娇小的女孩动都不敢动。他也直视丁冲眼睛。
“我是想让你记住,你身上这身皮不管换成什么颜色,你也都是一条狗,哪怕你长着尖牙,能咬的,也只是你的同类,而我,天周,永远是那个牵着狗绳的人,也是能和牵你那条狗绳主人平等对视的人,我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丁冲没说话,也没去擦拭嘴角滴下的血,他只是静静地看着。
天周龙骧转过身,瞪了眼墙角的千钟经,冷冷道:“你们千钟氏打得好一手算盘,两头押注,就不怕两头落空?”
千钟经刚才还惊恐万端的脸一下平静,微笑道:“天周少爷威风,不过也请你记住,有些话,天后能说,你来说,是不是有点冒失了。”
丁冲眼皮微颤,似乎看明白了什么?神色同时也平静下来。
天周龙骧仰面大笑,“冒失,我怕个锤子,还怕宫里两位圣人怪罪,谁不知道我天周龙骧就是个纨绔,既不用像老四那样唯唯诺诺,也不用像老大那样故作深沉。”
出完气的天周龙骧走了,带走了屋子里一大半女孩。
看起来就像京中纨绔很平常的争风吃醋一样,可丁冲心头跟明镜似的,天周龙骧无非是在向太子成传递一个信息罢了。
这点羞辱他早就有心理准备。
……
张家书房。
“听说昨晚跟天周家那位少爷起了冲突?”
张朝忠看着手上的邸报,都没抬起头正眼看着丁冲。
“是,但不是冲突。”
“他只是在告诉太子,无论他现在是不是储君,天周氏永远都是仙朝不可或缺的一股强大力量。”
“我想也是。”
丁冲毫无表情地回应着。
张朝忠笑了笑,端起了面前的茶盏,“我就在太子面前说过,不要把你过快推在明处。”
丁冲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平静地道:“这些我们说了不算。”
张朝忠这才抬起头,笑道:“还真成熟了哈!不如趁今年事闲,把你和素锦的婚事办了。”
丁冲道:“全凭叔父做主。”
张朝忠看着他,眼睛眯了起来,道:“你不给天南那位朋友发个请柬?”
丁冲道:“会发,但他肯定不会回来。”
张朝忠点了点头,道:“也是,没人傻到这种时候送上门找死。”
丁冲道:“我想把父母接来,等婚事办完,再送他们回老家。”
张朝忠颔首,道:“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你选宅子的事情得尽早,要不把洞房安排在张家,那不是让旁人笑话。”
丁冲道:“其实都是岳丈安排,搁哪不一样。”
张朝忠大笑。
他觉得相当满意,至少目前他对这个女婿挑不出任何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