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秋夜寒凉,秋风吹在人身上,已经有了刀子割肉的冰冷。
京都城中还是处处喧闹,廊桥夜市依然人潮如织,东西两院仍旧灯红酒绿。
沈渐走在石板长街上,浓烈的脂粉香让他呼吸困难,或许是离开太久缘故,他竟然感觉到心跳加速。
街旁穿得很少的姑娘们挥舞着手中罗帕,正热情招呼着路过的每一个男人,面前没有男人经过的,则蜷缩在屋檐下,抱紧身子,簌簌发抖。
这是他回京后第一次来西院。
若非接到丁冲派人送来的信,他根本没想过跑来这种地方。
月桂小阁。
还是熟悉的那扇门,门口的匾额却已换了。
门房小厮也变成了一个满脸痘痘,看起来不太机灵的十五六岁小孩。
沈渐还是多给出二两。
大堂装修变化很大,以前那座舞台已经没了,只铺了张鲜红地毯,数名抚琴弄箫的女子正演奏京中最流行的新曲,十数张乌漆圆桌坐着几十位衣着光鲜的娇客。
他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丁冲。
还没到吗?
正当他犹豫着是不是找个地方坐下来等,身边多出来两个人,一左一右,离他不近,也不远,身上透着一股子阴寒。
离门最近那桌也站起来一个人,身上穿了件黑衫,很高很瘦,脸色发青,笑容看起来瘆人。
舒离。
曾经蒙面出现在皇家别院刺杀现场的皇家供奉。
红烛的光从他身后投射过来,将他的人影拉得很长,踩在了沈渐脚下。
三名炼神境。
傻子都看得出,来者不善。
沈渐的刀没有带在腰后,连储物法宝都重新炼制过外形,并且在上面布满了数重遮掩法宝气息的阵法,那块来自巫族的天门碎片也藏进了储物法宝。
他全身肌肉绷紧,真气流转,随时准备动手。
打不打得过三名炼神境另说,但他有把握先冲出包围圈,取出储物法器里面的刀,只要不再出现第四个,一路杀回南梅私邸应该问题不大。
他也知道舒离灯光投射出的阴影,就是他的杀手锏,这道阴影随时可能变成一条索命绳,也可能变成兜尸布。
这时左边那位手从衣襟里面拿了出来,拿着一块似木非木的牌子,朝向沈渐的一面,刻有三个字:大理寺。
大理寺供奉腰牌。
对方既然亮明官方身份,显然就不是来杀人的。
“我们是大理寺供奉,奉寺卿手令,前来请沈副尉配合调查一场旧案。”
沈渐看着那人,平静地道:“供奉可没有问案权责。”
“我有。”
大堂正前方通往后院的门帘掀开,高群和叶申从里面走了出来。
高群手上还拿了一卷纸,来到近处,一抖腕,纸卷抖开,上面白纸黑字,正是寺卿张朝忠签署的问讯手令。
沈渐依旧面不改色道:“丁冲为何不来?”
高群阴阴笑道:“拿人这种事,何劳寺正大人,等你进了大理寺,寺正大人若想见你,自然会见。”
沈渐伸出双手,微笑道:“用不用上镣铐?”
高群道:“只是问讯,不用。”
沈渐道:“不怕我走出门就逃?”
高群冷笑道:“怕你不逃。”
沈渐皮肤微微战栗起来,危机预感让他察觉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
西内城门楼上,东柳静穆背负双手,双目遥望皇宫方向。
秋风渐止。
他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个变化。
只有京都防护大阵启动,迅急的秋风才会被阻隔在屏障之外。
他笑了起来,说明第一阶段布阵非常成功,接下来就要看第二阶段,只有每个环节严丝合缝,他们才有可能在今晚一劳永逸,解决掉柳氏王朝十二年沉疴。
为了今天,柳氏皇族已经准备了十二年。
做这场准备的,不是他东柳静穆,也不是太子成,更不是别的远房皇族,而是天子陛下自己。
为了这一天,他们不惜隐忍,不惜与秘密势力结盟,不惜拿出更多好处,只求毕其功于一役,一举而竟全功。
十二年谋划,无数次推演,他相信这场布局毫无破绽,绝不可能失手。
安排已经就位,只等号令响起。
……
南梅私邸。
廊下,南梅野亭望向天空,长长吐出一口气,然后他瞧向白墙,轻声道:“既然已经来了,何不现身一叙?”
“有酒?”
“有,好酒。”
“天南自来出好酒,我也很多没喝过,今晚托南梅大将军福,过过嘴瘾也自无妨。”
白墙忽然动了。
动的不是墙,而墙上刷那一层白灰。
一个人从白墙中走了出来。
这个人是个陌生人。
这里的人从来没有看过他,也从来没有看见过类似这样的人。
看来很英俊,很干净,走到哪里,应该都是到处受欢迎的人,关键是他很年轻,皮肤致密而有光,身上绝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
他并没有带任何令人觉得可怕的凶器,但他却实在让人觉得可怕。
身上那件青衫无风自扬,感觉像光线下不停变化角度的利剑。
他并没有去看南梅野亭,而是看着廊下那张桌子。
桌上有酒,也有酒杯。
好像那壶酒比境界超然的南梅野亭好看多了。
他的眼睛很亮,很多人的眼睛都亮,但他的眼睛却很特别,亮得就好像一把刚出鞘的剑,只要看见你,就能刺穿你的内心。
没人喜欢被一剑穿心,大多数修行者被一剑穿心后的结果都是身死道消。
“坐。”
南梅野亭首先坐了下来,青衫客就坐他对面,背向院子,好像对空旷的身后毫无顾忌。
他也毫无顾忌喝下了南梅野亭倒给他的第一杯酒,轻轻咂舌:“好酒,如果我舌头没坏,这是比百日醉更容易让人醉倒的千日醉,至少百年窖藏。”
南梅野亭也喝了一杯,微笑道:“司马兄一向很有品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