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冲这几天就没有离开过大理寺,一直在他的衙署官舍内,寺卿、副卿们的官舍都是套间,不像普通官吏们的廨房,能住能洗澡,原本只是用来给当官的午睡休息的,不过咱们丁大人似乎对工作情有独钟,这里的临时住房,自打他掌权后,居然成了他第二个家,在这里过夜的天数甚至超过了他的宅邸。
他正在翻阅几份刚收到的秘信。
这几份秘信都没有经过宫中内卫周转,由北境秘谍直接以符书传递到大理寺符书收信房,这种传递原本不合规矩,但谁叫丁大人是如今秘谍总管呢!下面的秘谍自然也不敢置疑丁大人的行为是否符合流程。
信的内容都是密文写成,这些秘文自从丁冲接手后,重新做出的修订,修订过的密文书写方式有两套,一套用于传书宫中内卫谍报房,一套只有少部分秘谍头目知晓,只针对他这位秘谍总管。
北境密文言简意赅:
第一份便说明沈渐不愿撤离沧浪城,当时接触沈渐的秘谍无法强行带走他云云。
第二份则是写出了出现在沧浪城的各路人马姓名,很多都是空缺,秘谍无法一一核实某些神秘人物的身份。
第三份简要描述了当时沧浪城中战斗情形,也汇报了当时留在城中的秘谍伤亡情况,伤亡主要出现在战斗后半段,沈渐、王张、独孤等三人被王郎一剑送走后,由于战斗过于激烈,以至于负责观察的几名秘谍来不及离开,其中三名直接卷入战斗流散出来的气机中,侥幸活下来的两人也身受重伤,最后还提到沧浪城经此一场大战,建筑物毁损七成。
丁冲揉了揉眉间鼻梁,将符纸在手中揉碎,化成飞灰,抖落进纸篓。
他冲门外喊道:“叶申——”
门外马上有应:“敢问大人有何吩咐?”
叶申现在已经是六品虚衔,本来早可以外放或调到其他衙门转任符合官品的职官,他自己不愿意,大理寺又没空缺,所以主动请缨来寺卿大人手上任了个小主簿。
“跟我走一趟前宣忠县子府上。”
叶申这才轻轻推开门,弯腰垂首唱了个喏。
去这些财大气粗的门阀后人家里,是官署从上到下官员喜闻乐见之肥差,就算跟在屁股后面当个应声虫,进门红包也能当官员们半个月收入,这种登门不办事就有钱拿的好事谁不想去。
这也是叶申主动来当主簿的缘由之一。
两人乘着马车拐出大理寺很不起眼的侧门,一路向千钟经家驶去。
“你小子真打算在大理寺混一辈子,上次吏部空缺,我都跟人家说好了,你为嘛不去?”
叶申叹着气道:“吏部好是好,怎比得大人身边心安。”
丁冲嗤的笑道:“跟我身边有什么心安的,整天不是防着别人刺杀,就是抓那些杀千刀的反贼,得罪的人数都数不过来,还心安呢!现在出趟城都得安排上百禁卫相随,到哪儿都不方便。”
叶申道:“不正是说明大人如日在天,别人不敢仰视吗?叶申有幸随寺卿大人鞍前马后已经知足。”
他笑着道:“昨天还见了高群,他可是铆足了劲想平调回衙门呢!还让我给大人说句好话,让他跟某个寺正调换一下位置。”
丁冲笑道:“刘寺正倒是有意外放别州,空缺这位置本来是打算给你留的,既然你都开了口,那我就便宜高群如何?”
叶申马上义正词严拒绝了这个提议,“属下还是认为,不应该帮朋友向大人提出这种有辱官体的请求,所有安排都按大人原本安排进行便是。”
丁冲大笑,“你这家伙倒会说话。”
叶申道:“夫人回乡省亲的车马行程已安排停当,大人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置办的,毕竟好几万里的路,夫人也是第一次回乡,多带点这边的特产过去,于夫人于大人脸上都有光彩不是。”
丁冲别过头撩开帘望向窗外,道:“都快把晕染斋搬走了还嫌不够,足够了,前些日萧家送来那些礼物也全都带上,都是太子妃所用物件,乡下人哪见过那些好东西。”
叶申道:“乡下人这种话可千万别在夫人提,她可不喜欢听。”
丁冲笑了笑,道:“乡下人怎么了,我丁冲还不是乡下人出来的。”
叶申忽然说道:“天周统领来了几次帖子请大人喝酒,大人是不是也该回应一下,就一顿酒局的事,如果就这么总是拖着,只怕天周统领心里会生出芥蒂。”
丁冲嗯了一声,道:“等下次来帖,那就听他安排便是。”
“到了。”
等马车停稳,叶申先行跳下车,放下车凳。
丁冲踩着凳子下车,来到宅邸门前,叶申先上去敲响了门环。
看门的是一名中年人,千钟家门房自然眼力不差,两人虽着常服,还是被门房一眼认出,赶紧行礼,也不说通报,直接领着两人去了堂屋,安顿下来,喊人来奉茶,这才跑去通传。
等这家主人千钟经着急忙慌赶出来,叶申也懂事地寒暄两句,便找借口出了堂屋。
千钟经道:“丁寺卿拨冗前来,可是有事?”
丁冲小口啜着茶水,等放下茶碗这才开口道:“听外边风传,千钟家最近挺嘛!”
千钟经怔了怔,不解其意,赔笑道:“小弟最近确实有意入仕,去伯父家走了几趟。”
丁冲轻笑道:“说的不是你。”
千钟经脸色微变,失声道:“大人说的是家主去沧浪城那件事?唉,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家主只是想去为千钟家讨还一个公道。”
丁冲面无表情道:“就这么简单?”
千钟经脸色更难看,道:“姓王的杀人如麻,人人得而诛之,只不过家主也不知道沈大人在姓王的身边,可能有所误伤,但据家里人传来的消息,沈大人似乎已经离开,去向不明,这个丁大人怕是比小的清楚。”
丁冲道:“千钟家主这件事暂且搁在一旁,另外一件事,劳烦千钟兄给我一个明确的解释?”
从丁冲这种酷吏嘴巴里面说出劳烦两个字可不容易,通常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等于是在要求明确的答案。不回答当然也行,就看你自己能不能保证将来不会有把柄落到大理寺手上。
千钟经肯定没法保证,身在京都,屁股上没点屎都不配当京都人。
“丁寺卿想问什么?”
他不敢承诺,生怕丁冲问出来的是过于敏感的问题。
丁冲道:“我就不绕弯子了,告诉我千钟家前些日子派去河西的那位姓名,在家族处于何等地位?”
千钟经额头已经冒汗,抬起衣袖轻抹,喃喃道:“河西……河西……家中生意遍及整个大陆,在下又不管这些,不知河西那边谁在负责。”
丁冲又拿起茶碗,茶盖轻叩碗沿,皮笑肉不笑道:“千钟兄这是在跟本官打马虎眼?”
千钟经不停擦拭额头,小声道:“不敢。”
丁冲道:“是不敢,毕竟刺杀王爷是株连九族,十恶不赦的大罪,哪怕千世钟家一手能遮天,在这种罪面前恐怕也会掂量掂量脑袋是不是足够分量。”
千钟经脸部肌肉抽搐起来。
丁冲看着他,冷冷道:“我只要人,不要千钟家族,如果经少爷听得懂这句话,那就拿出点诚意来,要是听不懂,也没什么,本官无非就是陛下养的一条狗,别的本事没有,咬人的本事还是颇有自信。”
说完他站起身,背起手便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