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的宅邸总是透着股鬼气。
这是初新不喜欢它的原因之一。
明月夜,短松冈。
初新和晴停了马车,叫门不应。
“奇怪啊,我记得有个老伯总守在门边上的。”初新根据自己的记忆检索道。
“兴许没有人在,我们隔天再来吧。”晴说着就要去拽初新的胳膊,可初新不应允,他透过门缝瞄到了几匹正探出前蹄喷吐鼻息的健马。马儿们显然觉察到了门外的不速之客,鼻息声正是它们对靠近的威胁发出的警告。
“门背后有马。”初新竖起食指顶在嘴唇处,示意晴不要惊扰到这些可爱的精灵。
“有马又怎么样呢?”晴嘟嘴道。
“有马就一定有人。”
“为什么?也许只是庄园里拉车的马呢?”
“你看,这些马背上都有鞍。”初新把门缝处的位置让给晴,晴只瞅了一眼就挪开了视线。
“我们还是隔天再来吧。”
初新盯着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埋怨道:“你似乎有事情瞒着我。”
“哪有?”
“你好像从一开始就料到这扇门会关着。”
“怎么可能。”
“你住在这里的时间久,难道不知道这园子有其他入口吗?”
晴不想理睬初新,坐进马车车厢中生闷气。
她忽然听见头顶“砰”的一声,刚才闷住的气一下子全跑了出来。
“叫你别进去,你为什么就不听我的呢!”她知道初新肯定脚踩着车厢顶,纵身跃入围墙内了。
晴只能从一扇隐秘的小门中跟了进去,还在墙外就听见初新高喊了一句“喂,有人吗”。
当她绕回正门背后时,初新正斜靠在门柱上,满脸笑意:“你早说那儿有个门,我也不至于用那么费力的办法啊!”
“呸,累死你算了,省得你一天到晚气我!”晴一点儿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倒像个严肃的母亲在教训调皮的儿子。
初新环顾四周,黑漆漆一片,平时点燃的蜡烛油灯今晚却全部熄灭着,幽深的长廊,冰凉的月光,死一般的寂静。
初新问道:“这宅子以前闹鬼吗?”
“不闹。”
“看来是有人在扮鬼。”
晴没明白初新是什么意思,只见他走近拴着的马群,抚摸着其中一匹马的脖子,轻声呢喃:“马儿啊马儿,带我去捉鬼。”
那匹马不安地扯动着缰绳,试图找准角度用后蹄去踹初新。
“马儿啊马儿,既然你不喜欢我,那我只能……”正说着,“七月”已出鞘,尖锐的龙吟不绝,群马有些恐慌,躁动地踱步,竖起的耳朵紧绷。
初新斩断了拴住群马的缰绳,马儿受惊,纷纷逃窜,其中有五匹马居然朝着同一个方向跑去。初新指着这五匹马对晴说道:“跟上它们。”
晴想拉住他,可他说完话便已跑出三丈之外,晴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五匹马全部停在了一间屋室旁,初新前后顾盼,顿生疑虑,停住脚步,回身朝晴道:“这长廊上的房间全长一个样子,那间屋子里很可能有人。”
“有人便有人罢,你难道还要进去看看?”晴快步上前拉住初新,生怕他一冲动就闯进去,哪知初新转了转眼珠,笑道:“你说得对,我不进去了。”
晴想不通初新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任他牵拉着在庭院中信步,石板路发出的声响动听,树叶沙沙,掠过风的倩影,天空云月分明,月盘像被啃了一口的月饼。
“人说月宫中住着恒娥仙子,仙子原是凡人,因偷食羿的仙药而飞升成仙。”初新认真地讲着,晴认真地在听。
“虽是仙子,可她一定很寂寞。”晴抬头望着月亮,竟似看见了在碧蓝的云海中哭泣的恒娥。
“古往今来,王侯将相,人鬼仙佛,哪一个又能不寂寞呢?”
“不会啊,我和敏姐姐还有你待在一块儿的时候就一点儿也不寂寞,虽然你经常挤兑我,可我从不觉得你讨厌,反倒觉得新鲜。”
初新不敢去看晴的眼睛,他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晴描述的寂寞属于一个不合群的人,而初新所说寂寞的意思,却是孤独。
人生而孤独,没有两个人心中的想法是一模一样的,没有谁能够彻底了解另一个人。亲情和暖,爱情缠绵,友情温馨,成功喜悦,都可以暂时麻痹孤独,可短暂的麻痹之后,却又是绵长的痛苦与萧索。
这似乎是一种诅咒,越是敏感的人,诅咒便越是深重。
晴忽然哀求道:“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初新没有拒绝,或许是他已经拒绝过太多次晴的好意,或许是晴的青衣在月色的映衬下格外美丽。他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你去马车那儿等我,我有些内急。”
初新呆立着,立在一丛灌木前,像一尊石像,良久,他低声道:“各位在黑暗中躲躲藏藏,究竟意欲何为?”
声音很轻,可初新确定,该听到的人一定听得清。
从暗处出现了十来个人,借着月光,初新认出领头的三人正是昨晚在刘掌柜宅中行凶的三人。
初新打了个寒噤,可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有勇气敢唤出残狼的部众。
“你真该听那位姑娘的话的。”先开口的依旧是向阳子,他年纪最大,资历最老,说话的分量也最足。
初新苦笑道:“我也不晓得自己哪里来的胆子,只是既然发现你们在这儿了,我不说出来便难受得很。”
“你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这就好像问我出剑时该刺向何处,为什么刺向那里一样,我说不出理由。”
这句话,向阳子这样的用剑高手自然懂得。
很多时候,人对一些事情有独特的感觉,这些感觉难以言明缘由,是通过长期的经验累积而得的灵感,会在某些瞬间喷发出来。
后世很多人喜欢将之称为五感以外的“第六感”。
“我不想杀你的,你在剑道上的天分很高,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如此青年才俊,杀一个便少一个。”
“多谢前辈夸奖。”
“可我现在又不得不杀了你。”
“为什么?”初新失声道。
“因为你实在太爱管闲事了。”向阳子的手已经放在了剑柄处,他的剑鞘长相怪异,拔剑却利落干脆。
他的手轻轻一提,剑尖就可以直指初新的咽喉。
初新看起来却一点儿也不慌张。
即使他很害怕,他也会装作镇定的样子,这样既可以迷惑对手,又能安稳自己的心神,不至于还没开战便落于下风。
“前辈,你们躲藏在此,想必并不是准备杀我。”
“这是自然,否则刚才你就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那如果在你的剑割开我喉咙前,我发出了什么不该发出的响动,提醒了你们要杀的人,该怎么办呢?”初新以说话的方式分散向阳子等人的注意力时,已缓慢挪动脚步,准备好应付所有的变化。
向阳子没有回答,这让初新更加有恃无恐。
“我想您也没有把握在我喊话之前杀了我,所以不如放了我,就当我没有来过这里,就当你们没有见过我,”初新脸上闪过一抹诡谲的笑容,“虽然是我占了大便宜,可这笔交易总也不算太糟。”
向阳子沉吟着,忽然比了个手势,手势的意思就是回到原来躲藏的位置。残狼的部众陆续向黑暗退去,就好像鬼魅一般无声无息。李梧桐和向阳子也打算往后走时,却发现身边的秦五毫无动作。李梧桐刚察觉到异样,打算阻拦秦五时,秦五却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向了初新。
“这个莽夫,坏了计划,公子会责怪的啊!”李梧桐跺脚道。
“或许他有其他打算。”向阳子拉住了正欲上前阻止秦五的李梧桐。
初新本以为危机被自己轻巧地化解了,可秦五的剑却破空而来。初新拔出“七月”,用剑脊挡下了秦五的刺击。
“阁下有些不守规矩呢。”
“七月”的剑身遮挡了秦五和初新的一部分视线,两个人都只能看见对方的一只眼睛。秦五的目光令初新大为惶惑,他从那双空空蒙蒙的眼中看不到任何情感,简直连一丝一毫都找不见。
没有战意,没有仇恨,也没有欲望。
那这一剑刺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没有意义的事情有什么意义?
他绝不会想到,秦五根本没有属于人类的情感,对于秦五而言,任何事情都是无意义的。
换句话说,对秦五来说,无意义的事情便是他的意义。
秦五没说一句话,只是又向初新刺了四剑。
他似乎只会一种剑招,那就是直刺。
可“刺”却正是最难招架的剑招,初新躲掉了第一刺,用剑拨开了第二刺,以剑脊挡住了第三刺,却还是被第四刺伤到了。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动作变得迟缓,右臂的伤势又开始影响他对敌时出剑的速度。
一味的防守只会耗竭初新的气力,他决定以刺对刺,一击定下胜负。
他向秦五的左胸刺去。
秦五居然不避不躲,也向初新的左胸刺来。
这家伙疯了吗?
在看清秦五剑路的一瞬间,初新的脑海中激荡着恐惧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