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陆续续的,又有不少人跟着老者站起,“酒是苦酒”,类似的话语愈说愈响。
郑俨冷笑道:“不过是想诸位品评酒味而已,何必这般群情激愤?”
郑俨身旁一人也帮腔道:“刘老先生年事已高,还是坐下来比较好。”
初新后来才知道,帮腔的人正是胡太后的另一个面首,叫李神轨,同样是武将出身,常常和郑俨成双入对地出现在太后寝宫,只因姿容没有郑俨的好,稍受冷落,权势不如郑俨。
老人没有理睬郑、李二人,而是朝向天子,大喊道:“陛下,如今各地叛乱四起,百姓皆成流民,朝中官职变作买卖捞钱的资本,腐败之风横行,自是有宵小之徒从中作祟。”
天子木立,没有应声。
老人的身板看起来似已弯曲,他没有敢再说下去,他的骨头已算硬,可一旦得不到天子的支持,他接下来所有的说辞不过是徒费口舌而已。
站起的人又坐下了,郑俨和李神轨只说了寥寥几句而已,甚至都不需要胡太后开口。
胡太后在天子身边喝着茶,嘴角似笑非笑地盯着这群无奈的人。
当恶人掌权时,是否正义就成了错误?
扮作彭祖的人端着一大锅奇怪的汤走至殿前。锅比刚刚的酒坛子还要大得多,他的力气竟似能比肩扛鼎的西楚霸王。
“几千年前,帝尧患病,彭祖制鸡汤,尧疾一日痊愈,近来我找到了彭祖鸡汤的配方,命人制此汤,献予诸君。”郑俨说完,左手一挥,扮彭祖的人就捧着大锅一个接一个地盛起汤来。
“为什么不让侍女盛汤呢?一个个转悠过来岂不是自找麻烦?”疑怪的同时,初新发现那人每挪步到一个地方,就要用下巴处奇形怪状的花白胡子轻点一下碗沿。
蹊跷。
难不成他在用胡子下毒?
初新听说楚地有一种放蛊术,放蛊者只要一弹指,或是一吐气,蛊毒就能送进被放蛊者的体内。
他越想越心慌,索性走过去,一把扯下了“彭祖”的胡子。“彭祖”愣住了,初新又扫了一眼郑俨,发现郑俨也正盯着自己,于是他顺势把“彭祖”的花白胡子捏在手里摇晃,嘴里念念有词,学起求雨的道士转起圈来。
奇装异服的赤松子跳着怪谲的舞蹈,不少人笑出声来,初新用眼角余光瞟到,郑俨示意“彭祖”继续分发鸡汤。初新闻到手中白须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奇特味道,像是甜味和酸味的混合,洛阳城里认得出这种味道的人不超过七个,郑俨没想到,初新是第八个人。
风中铃,江南最鲜艳最动人的一种花,只在春天开放,花分七朵——很少有分成七朵的花,这或许也昭示着风中铃的与众不同——晒干研磨之后,就能制成一种奇特的毒药。这种毒药平常并不具毒性,可一旦与橘子一同服用,就能在三天内让一个人全身麻痹而死,死相很难看。下毒行家并不爱用风中铃,风中铃起效要搭配橘子,而且要解风中铃的毒也很简单,只须食用一些紫云英的花瓣即可。
紫云英是江南遍地可见的一种野花,只要是温暖湿润的时节就能绽放色彩,矮矮的,看着很柔弱,可偏偏是这样不起眼的白紫相间的小东西,恰恰是风中铃的克星。
甜味和酸味正是紫云英和橘子的混合味道。
风中铃的毒要么下在苦酒中,要么下在鸡汤里。
一条灵敏的舌头正好用来区分白须上沾着的是什么粉末。
那剩下的三样东西又是用来干嘛的?为什么还需要酒量、剑技和赌术?
最令初新困惑的问题是,上次在郑府时,秦五和李梧桐就立在郑俨身侧,郑俨应该同残狼是一伙儿的,为何“公子”要让初新以揭露郑俨阴谋的方式获取天子的信任?
是因为郑俨已全然不惧天子,还是另有缘由?
天子仍静坐着,什么表情也没有,像个木偶——操纵于胡太后手中的木偶,这让初新慢慢退回了太庙边沿,放弃了揭穿郑俨阴谋的念头。
胡太后忽然起身,高声道:“本宫今日特地寻得一异士来为我们助兴,此人喝酒如品茶,日饮百斤白堕却无醉态,诸公若有酒量胜过他的,赏绢百匹,黄金百两。”
白堕酒,相传是河东徙民刘白堕所创制,酿制过程独特。普通的酒都是贮藏在阴凉处发酵,白堕酒却一定要挑季夏六月、天气最炎热的时节,用瓦罐贮存,在烈日下暴晒十天方可酿成。白堕酒香醇而美味,传说喝醉的人会酣眠十日不醒,虽然初新明白这说辞过于夸张,但白堕酒酒劲极大却是不容置疑的。
胡太后口中扮成杜康的异士已灌下三杯酒,聊作表率。殿下众人,溜须拍马者也好,郁郁寡欢者也罢,都开始与自己的杯中酒打起交道来,前者欲以酒量取悦胡太后与郑俨,后者则借酒带来的昏沉感受排忧消愁。
可无论谁都不能喝得比“杜康”更多更快。
白堕酒酒劲开始发作,众臣醉的醉,倒的倒,有一二人还打起了鼾,“杜康”依旧面不改色。
初新像是想起了什么,喃喃道:“最好的酒量,最快的剑……”
他的确看到了一柄很快的剑,那柄剑正在人群中飞速穿梭,剑光闪动处,有几个人的喉管已被轻松割开。初新认得,大半都是刚刚说酒是“苦酒”的大臣。
而执剑者正是那冷如冰山的少年。
巍峨庄严的太庙终究成了行凶之地。
刘大人年事已高,饮酒辄醉,醉眼朦胧时,他看见一名白衣仙君持剑而来,欲携他赴天庭避祸。刘大人明白,洛阳看似盛极繁华,实则已腐朽不堪,仙君的到来就是一个预兆。老人痴痴地伸出手,企盼仙君能够拽他一把,脱离凡尘。
忽然,一个浑身着火的怪物挡在两者中间,仙君猛刺数剑,剑扎入怪物周身的火焰中,怪物却像毫发无损。
传说赤松子可以浴火而焚,“苦酒化醴”计划在许多参加宴会的大臣的回忆里,就是自焚的雨神赤松子与持剑的云神云中君的决战。
天子、胡太后、郑俨、李神轨,还有很多人,都静默地看着这场决战,一位纯白的仙与一只燃烧的鬼的厮杀。
少年的剑比初见时更快,少年的决心也比初见时更强烈。
少年问道:“你的剑呢?”
初新的面容依旧掩在帽兜下,冷冷道:“你不配。”
少年反问:“是吗?”
初新避过一剑,讥讽道:“合格的剑客绝不会挺剑向无辜的弱者。”
少年出手更凶悍,他已被彻底激怒,他看不见初新的眼睛,可初新却像感受得到少年的怒意。
初新居然笑了。
这笑容让少年怔住了,这笑容似乎在说:放马过来,无论你刺多少剑,结果都不会改变。
只是短暂的一怔而已,少年的剑已经被初新夺在手中。
无论多么华丽的辞藻都无法形容这一夺的精妙。
在少年的精神最空虚最恍惚的时候,他的手松了。他曾发誓手中剑绝不会再被人拿走,可世情总是难料,越担心会发生的事反倒越容易发生。
“你是个剑客,而不是别人的手中剑。”初新平举着少年的剑,帽兜下仍是阴影,全身是火焰似的散乱布条。
忽然,他对着天子大声喊道:“你才是执剑人,你才是执剑人!”
天子的眼神还是那么平静,整个人似发呆,就好像初新全不存在一样。
“明白了,你需要一些帮助。”初新脚步轻错,冲向了天子身边的胡太后,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大群军士,将初新团团围困。这时,他才明白自己的愚蠢:胡太后与郑俨这样权倾天下的人怎么会给一个孤胆刺客机会?
天子畏惧的不是胡太后和郑俨,而是握在他们手中盘根错节的权力,那可以动摇北魏命脉的权力。
初新扔下了剑,从容地说道:“刘大人老迈,尚且有硬挺的脊梁,我这样的年轻后生更应该站得笔直一些。”
言罢,他扩了扩胸膛,伸了个懒腰,一副束手就擒的样子。周围的军士有些迟疑,他们以为还会有变数。
只有初新自己清楚,他没有准备任何后招。
一个赌徒不需要后招,需要的仅仅是运气。
他不知道郑俨想利用他的赌术做什么,他打算在那之前先赌票大的。
太庙弥漫着酒味,夹带一丝丝血腥气,所有人都像喝醉了,有的活着,有的死了,有的死不如生,有的生不如死。
初新被加了镣铐,看押他的士兵听到他在自言自语,声音很轻,可语气却很坚定,他们认为这种坚定的语气绝不会持续太久。
“最好的赌徒,最大的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