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或者不爱,问了千百年的问题,过去无数人问,将来还是会有无数人问。
撬嘴拔舌,可以要到回答吗?剖心挖腹,能寻得端倪吗?唇吻遒会,是否足够印证出合理的解释呢?
“你爱不爱我?”一个雪天,晴这样问。
她记忆中那个模糊的背影迟疑了片刻,说了句“爱”。
“要想过才说,看来你并非发自内心。”晴嘟囔着。那背影叹了口气,道:“若是我回答得太快,你恐怕又会责备我敷衍了。”
晴想了想,是这么个道理。
那背影苦笑:“所以,我该怎样才能让你满意呢?”
晴嗔笑道:“外出数年,嘴巴倒是变得厉害了不少。”她并不想要一个满意的回答,她只想要一个回答而已,不论是迟疑之后的,还是不假思索的,她都喜欢。
这是离洛阳不远的山上的一座小木屋,是晴的世外桃源,或许,有背影在的地方都是她的世外桃源。火炉不再有火,炭变得灰黑相间,仍温存了一份余热,火炉上的陶罐被取下,热水倒在碗中,很快会变凉。窗外在下雪,雪落无声。
天和地都是白的。
晴挽住了他的手,他的反应不热烈,甚至有一丝想将手抽回的征兆。晴没有指明,但她的心情终究还是受到了影响。从小到大他总是这样,一旦晴想靠近他,想拉他的手,他就会如受了碰触的含羞草一样,敏锐地将躯干缩回。
“边塞的雪和洛阳的雪有什么不同呢?”为了让自己不再想下去,晴特意寻了个无关的话题。
“边塞的雪冷酷,洛阳的雪却温暖。”他的回答很难懂。
“雪都是冷的,洛城的雪也不例外。”晴煞有介事地纠正道。
“也许吧……”他像是从长长的思索中醒过来,叹道。
“你回来以后,好像不怎么笑了。”晴笑嘻嘻地盯住他的眼睛,他也立刻咧嘴笑道:“哪有?”
“十年苦寒呐,转眼你都已经快三十岁了,是要到而立之年了。”晴又开始旁敲侧击,提醒他该成家,娶个她这样的妻子。
他沉默了。这沉默无意间刺痛了晴。她预感到了什么,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因为这心照不宣的沉默,她的心从春阳下跌进了冰窖底。
“你有话要说,”到最后,仍是晴主动催促他交代的,“最起码有三句要说。”
“你未必想听。”他的声调平静,平静得可怕。
“无论我想不想听,你都会说,是吗?”晴怀抱着侥幸的心理,不管哪个姑娘说出这样的语句,意思都是让他别说,因为她不想听。
可他们都明白,想不想听不是一件由她决定的事情。
果然,他淡淡地说道:“不论你想不想听,我都会说。”
“是什么?”晴的崩溃已经蹿至嗓子眼,但她还是得装作并不怎么在乎的样子去接受一些事实。
“我要迎娶丘穆陵族族长的孙女,是母亲的安排。”
是谁的安排已无所谓,或许他不这么说,晴还会好受些。父母之命用在此处,只能引起晴深重的厌恶。
“我听说过她,丘穆陵氏的着名美人,果然不是我这种山野村妇能比的。”晴咽下了所有的苦水,还是没能忍住讥讽的语气。
她险些把装满热水的陶罐摔在地上。
“只有这一句吗?”一句已够她发疯,她不甘心,心想或许事情还会有转机。
没有转机,第二句话更是诛心。
“我要你嫁给三叔。”
凭什么呢?你可以决定你娶谁,我不来管你,你凭什么决定我嫁给谁?
晴没有这么问,她反倒笑了,杯中已凉透的水被她灌进了肚子里。她的“最起码三句”只是随口一说,想不到他真的说了两句令她伤心欲绝的话。
晴平静地把案几上的碗碟悉数推到了地上,冷菜和水果散了一地。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像至高的天神在俯瞰凡人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毫无怜悯与同情。
“还有吗?”晴的歇斯底里终于被他挫败,颓丧地用手支撑着身体,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能问出口,她的脑袋里除了空白,只剩下空白。
“等到时机成熟时,我要你帮我,待我的计划实现,你我就能永远在一块儿了。”
“我们现在也可以永远在一块儿……”
“两者天差地别。”
“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他不再作答,而是将摔在地上的果子拾起,放回盘中,将盘子摆回案几上,凉菜则稍作清理,扔出了屋外。
晴随手又把果盘弄翻在地。她希望他可以再次拾起,展现他以前那般的耐心和温柔。
他像是没看见,披上狐裘,静默地走入雪中。
那一刻,晴知道,有些事情一旦过去,就只能在记忆翻阅,永远无法重新在现实中领略。
她还是成为了三叔的夫人,此刻又披上了黑袍,戴上了那顶面具,靠着一个承诺孤独地活着。
又是一道闪电,所有挥舞刀剑的人都在祈祷长夜的过去,天地当中只有初新和晴在生死间停留盘旋,他们都闭上了眼睛,他们所拥抱的人成了他们想象的模样。
他挽留的是那行将投水的青衣少女,她不舍的则是那道满肩风雪的背影。
有很多事本来就是来不及做的,无论你如何抓紧,都是来不及的。
城墙,塔楼。
闪电给了万事万物一个特写,瞬眼的光景中,有个黑袍人立于高处,仿佛天地间的神明。
在两束光芒之后,他身侧不远处多了一个穿红袍的人。他颇感好奇,赞叹道:“想不到你居然能找到这里!”
“在欣赏你的作品?”红袍人问,他的长袍曳地,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狼狈不堪。
“不完全是我的作品。”黑袍人站立处有廊檐挡雨,与红袍人对比之下,显得气定神闲。
“我本以为你的目标是皇宫,你骗过了所有人。”红袍人的声音低沉,却带着饱满的愠怒。
“我的目标的确是皇宫,却非今时今日,今天,我只想看看他会怎么做。”
“他?”
“看,”黑袍人指着粮仓的方向,“包围圈已经越来越小了。”
红袍人顺着黑袍人手指所指方向望去,外层的铁甲军士渐渐逼近垓心,反抗已微弱许多。
“那些可都是你的部下!”红袍人双手合十,低头喝道。
“他们不过是被仇恨蒙蔽心智的人。”黑袍人的声音依旧平静。
“你从没有在乎过什么人吗?”红袍人盯着黑袍人,目光如电。他发现黑袍人并没有回应他的问题,而是在发呆,在想些什么事情。
不多时,黑袍人说:“大师,佛家常说‘修来世’,我想问问您,是否真的有来世?”
红袍人摇头道:“我说不出。”
黑袍人道:“我猜是没有的,来世只是给僧众们一个盼头,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积德行善。”
红袍人没有应声。黑袍人接着说下去:“既然来世是一个谎言,那么寻常人吃饭睡觉干活挣钱修行打坐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红袍人道:“让心安定,修佛性,求解脱。”
黑袍人道:“众生皆苦,一人成佛,足以让天下僧众解脱吗?”
红袍人指指自己的脚,意为“始于足下”,一语双关,既说明了普渡众生要脚踏实地一步步做起,也是劝黑袍人放下屠刀,皈依佛门。
黑袍人嘴角微弯:“大师,我早些年听过一个笑话,说两个疯子被关在寺庙里,晚上想偷偷翻墙跑出去,有一个手脚灵便,轻轻松松地就翻过了围墙,另一个不知如何发力借力,呆在原处不敢乱动。翻过墙的疯子就拿出一段白练,提议道,‘你把白练在脖子上绕几圈,我把你拉过围墙’,没翻过墙的疯子生气地喊道,‘你当我傻吗?你拉到半路要是把白练剪断了,我岂不是要摔死’。”
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声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你疯了。”红袍人不为所动。
“你又何尝不是疯子?在这个时代宣扬佛法,提倡什么‘不杀生’的可笑原则,你不觉得你比我疯得更彻底吗?”
他还在笑。风在呜咽,闪电在咆哮。
“为恶甚众者,我必不吝凶狠。”红袍人左脚向后挪动,摆开了架势。
“你想杀我?”
“是。”
“你有把握?”
“没有。”
雨滴在红袍人脸上滑落,发痒,粘稠。他们忽然都明白了一些心照不宣的事情:谁都不敢贸然动手,彼此都要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
“你若是不小心死了,恐怕世上再无人知晓‘公子’还活着,再没人能阻止他。”黑袍人的声音尖锐了起来。
“而你若是不慎失手,布局已久的计划便会破产。”红袍人回敬道。
“所以我们不妨走着瞧。”
包围圈没有再缩小,铁甲铸成的军士围拢在几个人周围。粮仓处突然传来一阵悲怆的呼喊,伴随着闪电降临。红袍人和黑袍人脸上都蔓延着不约而同的惊愕。
晴的小腹插着一柄匕首,倒在了初新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