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新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他梦见低矮的丘陵,嶙峋的怪石,漫天的风沙,年久失修的栈道。丘陵遍布东南沿海,怪石被豪奢贵族放在后院用作摆设,风沙之地多靠近西北边塞,栈道却常设于川渝。
这四样东西混在他的梦里,他不管,不停地策马奔赶,终于不再瞧见丘陵、怪石、风沙、栈道,却又来到那片临河的竹林。竹林上空落着雨,雨很大,水面起了一层雾。竹林尽处有道背影,穿着不知是青色还是黑色的衣服,初新想上前去看个仔细,那背影却跌进了水中,再也寻觅不到。
他的心似缺了一角,他想喊,却不知道为什么喊,也没想好该喊什么,只感觉自己陷入了无处可归的恐慌和肝肠寸断的自责。
他醒了。
他身旁有个火炉,炉中的炭火还未窒息,仍流动着明亮的熔岩似的光彩。离火炉不远处,一个身披红袍的人正在打坐,脸压在帽兜下,看不分明。
初新望向红袍人的脚,他记得他遇见的那位红袍僧的脚长满皲裂的硬皮,就像赤足行走的野兽。红袍人的脚正是这样一双脚。
“大师,她人呢?”初新权衡了很久内心的挣扎和紧张,如是问道。他没有说明“她”是谁,可他相信红袍人知道得很确切。
红袍人的脸朝向了初新,初新端详了很久才发现,帽兜阴影之下正是深夜在洛阳巷子里买面的老头,他的面容苍老而慈祥,眼睛一如既往的温润,显然内功已臻于化境。
可初新还是察觉他脸上掠过一抹哀戚之色,怎么藏也藏不住。
“您通晓佛法,武功又高明,一定把她救活了对吧……”初新还是在拼命找着落水者的稻草,佛法和武功救不了一个腹部中刀的人,他却统统算作晴还能活下去的理由。讲到后来,他自己也听不下去,开始咬着嘴唇哭。
初新见过很多哭的人,有些是受了欺负、挨了揍的孩子,有些是酒宴散场、酒劲刚过的浪子,有些则是拿着一封信翻来覆去看的思妇。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哭泣的农人,农人那时正大口咬着烙饼,发着呆,几滴泪却扑簌扑簌落在了他手中刚咬几口的饼上面。
初新不知道农人为何哭泣,也许是遇到了旱灾蝗灾,也许是想起了战死沙场的家中长子,也许是地主收的租太高,他的女儿要被卖掉。
初新瞧见农人在使劲地吞咽着烙饼,死命地睁大眼睛,他不想向生活承认自己的无能,他怕一闭眼,更多的泪水就会拉扯掉他的尊严。初新没有问他哭泣的原因,也没有继续看下去,他怕农人感到难堪。
初新曾以为自己能够理解农人的痛苦,可此刻切身体会的他却近乎崩溃,他这才明白要忍住眼泪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他的奋战,他的反抗,原来是徒劳无功的,原来从一开始,他就被命运耍得团团转。
猎狼行动注定将会是一场在江湖流传甚广的着名战役,它对中原武林的影响极大,乃至对北魏王朝的走向都有一定的引导作用,同时,它也留下了许多疑团。许多人渴望回到那个惊心动魄的雷雨夜,亲眼见证残狼的末路,探究各方最后的成败结果。
数百年后,有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去请教洛阳的智者关于猎狼行动的问题。年轻人的第一个疑惑是:雨中出现的神秘的红袍人是谁。
智者随手拈起一朵花,笑而不语,年轻人挠挠头,表示有些难懂。
智者不再故弄玄虚,说:“昔日大梵天王于灵山会上献金色优波萝花,请佛祖说法,佛祖却一言不发,手拈优波萝花以示僧众,仪态安详,众人不解其意,唯独大弟子迦叶妙悟微笑。这一路以心传心的佛法,由红袍人播撒至中原大地上。”
年轻人已明白红袍人的身份,他是一个至今仍被称颂崇敬的伟大的象征。
得到解答后的年轻人显然很满意,他问出了第二个问题:“既然残狼元气大伤,从那之后销声匿迹,为什么世人仍说猎狼行动是一场策划者一败涂地的行动?”
智者笑着回答:“如果你有几枚铜板,想去买个西瓜,却只买来数粒芝麻,你买东西的计划算不算失败了?”
年轻人不解:“大败残狼,‘公子’自裁,这难道不比西瓜更甜更大?”
智者耐心地解释道:“同一样东西在不同人心中的价值是不同的,对于天子而言,此战不仅大获全胜,除掉了他的重病和隐疾,更是为年轻的他树立了声望,换得整个洛阳的臣服,这是天子的西瓜。”
年轻人点头,天子元诩凭借粮仓一役击溃残狼精锐,秘密软禁郑俨,削弱了太后的实力,为自己张扬了声势,是一石数鸟之计。
智者接着道:“可对于猎狼行动的策划者来说,他的西瓜却是救一个人。”
年轻人根据结果问道:“他没救出这个人?”
智者叹息:“他根本救不了这个人。”
这只是后人的一段对话而已,他们无法彻底了解猎狼行动的策划者在想什么,也不能全面地考量到参与其中的每个人内心的盘算。
他们只知道世事皆如此,总有人赢,总有人输。
城郊,孤冢。
一方矮小的坟墓,随随便便地插着一块木头,木头上什么字也没有。
坟墓是红袍人挖的,木头也是他找来的,可他不知道该写怎样的墓志铭。红袍人将初新领到此处,就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他本想告诉初新一些事,一些关于“公子”的事,却又怕初新头脑发昏、一时莽撞,酿下大错,索性不说了。
初新解下了腰间的“七月”,坐在地上,将“七月”平放于膝盖处,叹了口气。他想对着那块木头倾诉,终究只有沉默,因为他觉得那太矫情。他静静地坐了很久,雨后的凉风引他打了个喷嚏,官道上的奔马马蹄溅着污泥,近处的树林铺满了被雨打落的花瓣,无人再去怜惜。
他从红袍人那里得知,小黑身中数剑而亡,秦五与李梧桐不知死在了谁的手中。他们都是剑术一流的好手,却可能是被三流的武夫胡乱杀害的,而那些三流武夫则足以藉此邀功请赏。想到这,初新无奈的嘴角挂上了嘲弄的笑意:任何混乱里最终得利的,从来都是阴谋家和小人。
“我以为你会先来喝杯酒的。”初新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他扭了扭发麻的脖子,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敏走到墓前,坐在初新旁边,望着眼前的坟冢出神,半晌才回答:“是大师告诉我的。”
初新苦笑道:“这老家伙还真是古怪,一会儿是个煮面的老人,一会儿是寺庙里的大师,居然还能让天子卖他面子。”
“我们的命,说到底是他救的。”
初新漫不经心地回了句“是啊”,始终提不起对红袍人的感激,甚至埋怨红袍人为什么不早些前来救援。他好不容易才打消了这样的念头,红袍人救了他们,他明白自己毕竟是欠了红袍人天大的情面。
敏想让初新好受些,强颜笑道:“宋云还活着,你知道吗?”初新点点头。敏继续说着:“宋云和李梧桐打得难解难分,斗到后来,两个人竟然像野狗一样在泥坑里互相撕咬起来。”
初新有些怅惘地感叹道:“要赢,要活下去,打法必然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打得筋疲力尽时,二人头发披散,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旁边的人分不清哪个是宋云,哪个是李梧桐,想一并杀了……”
“后来呢?”
“结果有个人不小心踩了宋云一脚,宋云疼得嗷嗷叫起来,正好踩他的那个人知道李梧桐天生没有痛感,这才辨识出了宋云。”
初新有些好奇:“那人是谁,为什么会认识李梧桐?”
敏皱了皱眉,道:“他自称是‘漠北七雄’之一,而另外六人都死于李梧桐剑下。”
初新回忆起在刘掌柜家屋顶时的所见所闻,喃喃道:“他就是‘漠北七盗’中幸存的那个人,真是阴差阳错啊……”
他不禁又联想到自己身上,他的所作所为难道不算阴差阳错吗?他自以为能够借皇帝的力量救出晴,铲除为恶武林的残狼,却想不到“公子”正是晴,而皇帝亦非能够相信依仗的人。
这方孤冢正是他幼稚可笑的后果。
“阿新,我要走了。”敏忽然低声说。
“是吗,去哪里?”
“洛阳非久留之地,我要带小姜回江南。”
“哦。”
“你也一起走吧。”
“我不走。”初新断然拒绝。
“为什么?”敏了解初新的犟脾气,但还是忍不住问。
“我该做的事还没有做完。”初新从地上站起,掸了掸身上的尘土。
敏不知道初新还有什么该做的事要做,可她明白,一旦初新决定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她目送初新走远。他手中仍紧握着他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