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在等,从三天前就开始等。
她对于等待的生活早已不陌生,在一家酒馆的每个日夜,她都在等。她在等待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不像是等心上人,不像是等酒客进门,反倒有几分等自己衰老的意味。
每个人都在等,却又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每个人都以为等那东西出现时,自己就可以轻易辨认出它,可从古至今成功者却寥寥无几。
也许等待的东西本没有意义,也许生活的意义就在于等待本身,没人能确定。
小姜回来了,没有带来初新的死讯。敏知道初新绝不会轻易死去,他总有稀奇古怪的好运随身,能够助他逃脱险境。
让她担心的是,初新并没有回来。在她打算离开洛阳时,初新留了下来,说明他还有在洛阳要做的事情,可除去一家酒馆,他又能去哪里呢?
小姜问敏:“‘怪物’哥哥为什么不回来?”
敏本打算这么问小姜的,被小姜这么一问反倒语塞,她从小姜口中得知的洞穴中发生的事情过程太过零碎,小姜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让他复述“公子”和初新的对话简直是刁难他。
敏只能回答:“他有其他事情要忙。”
一家酒馆并没有因为女主人的归来重新恢复生气,酒馆中出了命案,荆守被斩下头颅,李神轨则在醉酒之后稀里糊涂地死了,这让一家酒馆成了晦气之地,敏又不善招徕过往客人,用她自己的话讲叫“拉不下脸”,所以三天以来生意一直很萧条。
醉仙楼终于盖过一家酒馆,成了洛阳头号热闹场所,尽管醉仙楼并不算纯粹喝酒的地儿,那里还有丝竹和女色。
可以说,醉仙楼的主人正是为了那点儿女色,才搬弄来百来坛的美酒和顶级的乐工。
酒能够助长人的威风和气焰,让人有世界尽在掌握的膨胀感,这正是为女色服务的。卑琐的、懦弱的人能够凭借酒增加胆量,接近他们原本不敢接近的神圣,揭开礼教禁止他们揭开的面纱。
在很多人心目中,醉仙楼还有另一个好听的名字——温柔乡。
只要你有钱,你就能在其中流连忘返,用你喜欢的方式消愁。人是很容易遇挫的,要打败一个人,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方法:剑客用剑,美人以皮相和背叛,阴谋家凭口诛与笔伐。
人生失意时多,欢喜时少,这时候温柔乡就变得不可或缺了。
起码在这里,所有姑娘都如此温柔顺从,所有招待者都热情洋溢,所有忧愁烦恼都会像缠上纱布的伤口,变得齐整而平滑。
这天,有人告诉敏,他在醉仙楼见到过初新。
初新的确去了醉仙楼,他曾经不喜欢这种地方,可在经历那场审判之后,他心灰意冷到了极点,只想找个热闹的地方赶走萦绕在他脑海中的困惑与萧索。
他第一天选择的女伴叫“月儿”,是个大眼睛的姑娘,笑起来时眸子像一瓣桃花,嘴则似月牙。他在酒醉之前想着,这姑娘竟仿佛同露白长得很像。
醉仙楼里的女人最命苦,基本上都是无父无母,家境贫寒,孤身一人拉扯弟弟妹妹成长成才,有时候还得受醉酒男人的气。这些特质保证了来到醉仙楼的客人永远不会比她们更惨,自然而然地营造构建了客人内心的优越感。
月儿就是其中之一。
月儿告诉初新自己信佛,随身携带着一串念珠,还即兴为初新念了一段心经,可惜错字太多,显然她不明白个中意思。初新很快就举杯打断了她。
他说:“你的心经念得不错。”
月儿微笑点头:“谢谢。”
她的微笑自然而老练,和初新的插话一般不惹人讨厌。
起码她刻意去背过心经,不论她理解与否,她都比那些说自己信佛却一本佛经也没摸过的人强得多。
当然,也有人会说,这是五十步笑百步。
初新顾全她的面子,并没有戳穿。她默默替他倒满了酒,经书就都逃进了酒里。
月儿喝起酒来好像不会醉,初新却不同,他的头胀鼓鼓的,像塞进了五个葫芦。听起月儿说的辛酸故事,初新把兜里的钱悉数放到了案几上。
不久之后,他就被当成一条醉狗拖出了房间。
迷迷糊糊中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月儿的“谢谢”,仿佛还透着对他再度光临的希冀。
可希冀归希冀,月儿并不愿意承担被初新呕吐一身的风险,而且她也准确地料算到初新身上大概只有这么多钱了,所以她并没有半分留恋。
这就是醉仙楼的规矩,进门带钱的才是大爷,另外的则只是醉狗而已,不论是学富五车还是英俊潇洒,都不如太和五铢与金银管用。
虽然市侩,但是实在。
所幸醉狗可能摇身一变就会成为富翁,所以醉仙楼的主人也规定,绝不将客人赶出大门,他深谙这些客人的秉性,只要没钱,他们一定会灰溜溜地离开,来温柔乡寻欢作乐的人都好面子,不喜欢别人见到自己窘迫的模样。
初新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例外。
他酒醒之后,就躺在原地发愣,望着被烛火映照得金黄的屋顶,回忆和“公子”的论辩,回忆千面人的死,还有晴的死,甚至,他想起了投水自尽的阿青。
阿青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自幼和祖母一块儿生活,她看事情的方式总是和普通人大相径庭。当人们欣赏盛开的鲜花时,阿青却在慨叹如此美丽的花会凋谢;当所有的少女聚在一块儿采桑摘果子时,阿青却爱抱着膝盖坐在山坡的草坪上,自顾自地望着天空出神。
初新曾学着阿青的样子,想探寻她这么做的原因,可他不懂,至今也不懂。
人们生来的起点是不同的,有些人轻而易举得到了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有些人光是活着便已是拼尽全力。阿青是个敏感的女孩,当她洞悉自己的命运不由自己主宰的那一刻起,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迎接生的尽头,尤其当她的祖母离世,初新的父母告诉她初新另有婚约之后。
初新不知道阿青投水时有没有想过:只要活着,人终可以改变现下的困苦与不顺。或许她根本没往那个方向思索,或许她早已想到,却又看破了这句话的荒诞不经。
自杀的人,究竟是想不通,还是想通了?是否他们已懂得,人不论怎样挣扎,终究会陷在命运的玩笑里无法自拔?
阿青是这样,晴是这样,千面人也是这样。
灯火摇曳,觥筹交错,此刻已是深夜。初新兀自想着,这群欢笑的、哭泣的、疯狂的、沉默的人们何时才能消停?何时他们才能解开寂寞与忧愁?
欢呼声起,初新顺着众人目光望去,看见了二楼那朵明媚的花。
小萍。
有些人仿佛永远活在簇拥环抱之中,她们天生媚骨,有一副完美的躯壳和倾国倾城的诱人气质,琴棋书画只是她们的附庸,而金银珠宝连成为她们点缀的资格都没有,并非是钱会带给她们俗气,而是因为俗物配不上落入凡尘的仙女。
小萍就是这样的人。
初新不得不承认,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萍是他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女人,她比敏冷,比露白妖媚,比阿青忧郁,看着却比晴更干净纯粹。
敏曾同他说起过自己与小萍打交道的经历,所以初新知道,小萍讨厌男人,喜欢女人。
或许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拥有超凡脱俗的美。
按照惯例,小萍的客人由她自己挑选,这是对花魁的肯定与褒奖,被小萍选中也是客人无上的荣幸。
小萍纤细的手指在移动,她的目光也随着她弧度恰当的指尖游转,她的眼中从未摆下任何男人,她的瞳仁是那样无情,驱逐着热切的回应和摆动的臂膀。
她的手指停下了。
所指区域的男人们连呼吸都忘记了,可他们没有忘记佯装矜持,无论被选与否,他们都要点头微笑,显出风度,方便小萍识记住他们。
“脏衣服,躺在地上。”小萍向身旁的人传话,话很快传遍了醉仙楼。
谁都想不到,幸运儿竟是如此落魄的一个人:满身酒气,蓬头垢面,全身上下没有半点银两,只有一柄青铜剑和一把菜刀。
初新自己也没想到。
他曾听闻上一个时代的气度,人们爱穿宽袍大袖的衣服,服五石散,饮酒谈玄,偶尔身上痒了,随手就能抓出一两个虱子,放入嘴中咀嚼,是谓魏晋风流。传闻晋代有个太傅叫郗鉴,准备为女择婿,在琅琊王氏家族中挑选,一色正襟危坐、细致打扮的年轻才俊他都看不上,偏偏选了袒腹卧于东床看书的怪人。
这则故事后来被刘义庆选入《世说新语》,成为了家喻户晓的雅量典范。而那个卧于东床的怪人,后来写下了天下第一的《兰亭集序》。
初新不禁失笑,或许小萍将他当成了王羲之那样的墨客,可无论如何,受人瞩目的感觉总归是不错的。
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大踏步朝楼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