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金光闪烁,熠熠生辉。
盛宴设下,宫女和宦官都忙得很。忙中还不能出错,谁出错谁就会遭殃。
两名宫娥低头端着餐盘趋步而来,嘴却没有闲着。
想让姑娘们不聊天是永远做不到的,她们浅层的快乐基本依附于言语,要她们闭嘴无异于要她们的性命。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为何要设宴?”
“我也纳闷。”
“请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听服侍皇上的阉官讲,是项羽请刘邦。”
“鸿门宴?”
她们立即缄口,走进大殿。
殿内是奢侈,是放肆,又是浮华下潜藏的杀机。
不必惊讶,鸿门宴一定充满了算计,如履薄冰,步步为营,毕竟那是秦末几乎影响天下大势的事。
那只是一件小事——吃饭,但很多重要的转变就是从小事开始的。
许多人只知道鸿门宴是一场项羽错放走刘邦的着名饭局,却不知道背后还有复杂的利益博弈和耐人寻味的心理较量。
有一种说法是,鸿门宴不仅是军力、武艺、胆量的对抗,还是两种观念的冲突。
项羽沽名,做了西楚霸王,他要做的事情,是效法春秋五霸,成为名义的诸侯盟主。他以为刘邦同他的想法一致,只是为了争抢诸侯之王的名头而与他叫板。
可他错了,刘邦要做的,不是周天子,而是秦始皇。
周天子不杀诸侯,他即使兵败,不至于身死,秦始皇则不同。秦始皇会处死所有挡路的异己者。
项羽不清楚刘邦的意图,刘邦却明白项羽所想。鸿门宴是一场受降仪式,也是刘邦利用信息差博时间的战略行动。
另一种说法则更符合项羽政治家的身份。鸿门宴或许是项羽和刘邦的一次合作,代表了秦末新兴的军功阶层和旧贵族之间的冲突。
有一个不在局中的人,偏偏是整场局的关键,他就是楚怀王熊心。
或许是酒兴正酣,或许是触景生情,不知不觉中,宴饮的群臣居然开始讨论起鸿门宴的始末。
“弟以为熊心在攻入关中前的一系列举动,包括用宋义拖延刘邦,让项羽面对章邯率领的四十二万秦军,都表明他在拉拢刘邦。”一个大臣对另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说道。
老臣的门牙缺了一颗,笑起来声音很沙哑:“然而霸王到底是霸王,巨鹿之战以少胜多,大破秦军,又以谋反之名诛杀宋义,威震天下。”
又一人插话道:“项羽未经怀王同意就封章邯为雍王,更是公开与怀王互拉山头,表明新兴军功阶层凡是劳苦皆可封王,触及旧贵族根本利益的同时,也为他赢得了人心。”
打天下,守天下,治天下,人心是多么重要。
说话的人都在政治漩涡中夹缝求生,对于他们来说,很多事情不言而喻。
“鸿门宴是项羽与怀王的最后一次博弈,只要刘邦与他实现合作,怀王便已出局了。”
刘邦在鸿门宴上对项羽的回答是:“臣和将军戮力攻秦,没想到运气好,先将军一步攻入关中,有幸在这里重新见到将军,现在却有小人谗言,离间臣与将军的关系。”当他在开席后说出这番话时,怀王就已经输了。
当项羽命人传信给怀王,大胆挑衅时,这位没落的贵族只回复了两个字:如约。
两个字,藏了多少无奈和不甘,又包含着几多傲慢与惆怅。
“史书对此的记载不过数笔,其中曲折原委却值得我辈深究。”
“老弟,愚兄年迈,有些事情,仍是要你们年轻人来做了。”老臣捋着白胡须,笑呵呵地望着大殿深处的两个人,这两个人正是宴席的主角,而在暗处,在局外,不知是否还藏着其他雄心勃勃的楚怀王熊心。
菜仍在陆陆续续地被侍女端来。
一盘清蒸的鱼,毕恭毕敬地呈至天子面前,冒着热气。
“陛下,刚从洛河捕的鱼,一落网便送来了。”侍女屈身低头,甜丝丝地说道。太后就坐在天子身旁,冷冷地看着这名年轻的侍女,眼里的光芒很复杂。
“似乎太小了,换条大的。”天子用筷子戳了戳鱼肚子,又抠出了鱼眼睛,放进嘴里。侍女闻命,趋步离开。
一名宦官疾走入殿,他的手里拿着一盘烤肉,发出的焦臭味让闻见的大臣们纷纷皱眉掩鼻。“陛下,这是特制的烤肉。”他说话的对象是太后。
“焦了?”胡太后显然对烧焦的肉不怎么感兴趣,她问,“特制的意思是特意烤焦?”
宦官答道:“并非厨子弄焦的。”
太后疑怪:“莫非是这肉自己焦的?”
宦官居然点了点头。天子喝道:“大胆,烤肉若是火候到位,怎么无缘无故自己变焦?”可太后却像听到了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缓缓说道:“肉若是焦了,用扇子扇凉便可,何故大惊小怪?”
平时对下人严苛得有些残酷的太后说出这样的话语,元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略加思索之后,竟也笑道:“是啊,肉若是焦了,用扇子可以扇回原样。”
火候到位,肉是不会自己变焦的,除非有人添了一把火;肉焦了,扇子是无法扇回原样的,除非肉不是肉,扇子也不是扇子。
“着火了!”呼喊传入大殿,群臣变色,有几个人却依旧镇定。万顺王元欢微笑着喝下一杯酒,若有所思,元诩和太后达成共识般,都用筷子敲打着桌面,寻思着肉该如何变焦,吃着才更香。
元诩要的大尾鱼来了。
侍女端上这盘鱼,意味着胡太后手下除郑俨、李神轨外的第三号人物徐纥已率兵入宫,刚才那条小鱼则象征无足轻重的先头部队。元诩不吃小鱼的意思正是放过先锋军,蹲守徐纥这条大鱼。
元诩兴致很高,赞道:“很好!这条鱼我很喜欢,得趁热赶紧吃。”他偷偷瞟了胡太后一眼,补充道:“母后也可以尝尝,保证不会让母后失望。”
胡太后饶有兴味地望着这条大鱼,转头对一个人说道:“诩儿说得对,要吃就要趁热。”元诩顺着胡太后的目光看去,惊愕地发现她说话的对象正是黄门侍郎宗玉。宗玉显然没有想到太后会忽然同他交谈,他本不想明着站队,而是在等待元诩和太后争斗的结果,好评判自己该帮哪头,太后这一招却逼他不得不下决定。
而且当元诩见到太后同他交谈时,他在天子这头的退路便彻底被封死。
宗玉起身,快步出殿,元诩刚想叫住他,一个侍女手中捧着的木盒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方制作精美的檀木盒,由一位秀气的侍女双手拿抱,进入大殿。
侍女进殿时,左顾右盼了好一阵,确认了某些事之后,快步把盒子端至太后和天子面前,小声道:“一位将军命奴将此盒呈于陛下。”
北魏有两位陛下,两位陛下此刻正挨坐着,所以侍女的说法不仅没有错误,还带了几分智巧。
可这样一位能言会道的侍女为何看起来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是盒子里有什么奇怪的动静,还是盒中散发的味道让她不安?
小小的木盒里,似乎藏了天大的秘密。
“诩儿,打开看看,也许是你喜欢的菜呢?”胡太后用手轻敲着木盒的盖子,元诩听到其中发出的撞击声,木盒里的东西竟像在滚动。
什么东西会滚动?
人头。
谁的人头?会不会正是禁军统领的?既然禁军统领被杀,禁军的兵权是不是又落入了太后手中?
禁军是元诩最后的也是最强的王牌,就算太后的势力广布洛阳,只要皇宫由禁军把控,元诩就占据了主动。
现在,他的优势被悄无声息地瓦解了。
元诩的脊背在发凉,他的手脚也变得僵硬。他忽然发现自己还是嫩得很,他的母亲毕竟经历了数不清的宫廷斗争,从明面上的到暗地发生的。
胡太后自然失败过,几年前,元叉和刘腾就曾将她幽禁,可她却抓住对手的松懈卷土重来。
难道一个毫无手段,只懂得纵欲求欢的妇人,能在跌至谷底后从容翻身,继续高居太后尊位吗?
元诩发现,不论他之前再怎么提防,他终归小看了胡太后。
经验是无法立刻学走的优点,而轻敌却是最致命的错误。
元诩不安地瞥了元欢一眼,他记得元欢曾告诉他,新任的禁军统领绝没有那么容易被刺。
元欢刚夹了一筷子菜,安详地放入嘴里,自得地咀嚼着。他嚼得很慢,仿佛在享受食物于口中捣碎溶解、散发香味的奇妙感觉,仿佛在充分吸收其中珍贵的养分。他明白食物得之不易,他向来比一般的贵族懂得体谅,懂得欣赏。
当然,荒原中有一种凶残的动物也有类似的习惯。
那种动物的名字叫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