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真的有傻子使三把剑吗?
很少有人见过。
当左手右手各拿一把剑以后,第三把剑又该交给身体的哪个部位呢?
有人或许可以勉强用嘴巴叼住剑柄,可相信我,这样的剑根本不能杀人,相反,还会成为自身的累赘。两剑相击在剑客较量时是最常见的事情,嘴巴叼着的剑完全受不了一击,一场战斗下来,牙齿可能都会掉一排。
当他首次和人比试时,他的对手牙齿就快掉了。
快笑掉了。
他也笑了笑,生涩而无奈。对手问他:“你带了三把剑?”他点了点头。他知道这看起来很滑稽,可他又必须承认自己的确带了三把剑来。
他的对手感叹:“如今的时日真不知是好是坏,许多事情我已不太懂了。”然后他的对手死在了他的剑下。
这是个属于剑的时代,任何死在剑下的剑客都是合格的,无怨无悔的。对手唯一没有想通的事情是,为什么他要使三把剑?
没人明白。
那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决斗之后,他便在尸体边上呕吐,吐得肚子里什么都不剩了,他拍了拍死去对手的肩膀,说道:“朋友,活着真是一件不赖的事情。”
可惜他的对手已经无法回应他了。
剑客为什么要用剑交流,为什么要杀人?说不清其中的缘由。或许只有鲜血才能证明他们存在着,只有刺激才能告诉他们生命的真实与纯粹。
他走路的姿势笨拙而奇怪,永远挺直腰板,永远目视前方,不看路面,僵硬、机械,好像自己是个提线木偶,操纵躯干的那根线总是紧绷,而四肢则略显不协调。
凡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他杀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熟练。当他面对姑苏城的名剑客扬沐雪时,他身上没有丝毫颤抖的迹象。
扬沐雪,姑苏扬家年轻一辈中最富盛名的人。姑苏扬姓是大族,不光势力大,名头也大,这一族源自西汉赋家扬雄,族人普遍认为,人和猪马牛羊一样,是可以通过控制配偶的质量来达到后代出众的目标的。
经过一代又一代人精心的选配繁衍,生下的孩子模样越来越俊俏,身体素质也越来越棒。扬沐雪的母亲很美,汇集了江南水乡的钟灵毓秀,也因她在武学上的造诣,她的容貌还带着几分英气。扬沐雪的父亲一眼便相中了她。他很开心,因为他完美地贯彻了家族关于繁衍的信条。
扬沐雪每天要练五个时辰的剑术,要读两个时辰的书,漱口的水必须是温水,吃的饭食一定得是名厨做的。扬沐雪的父亲要保证自己的孙儿会更出众,他要让家族的优秀随着自己的努力继续代代相传。
扬沐雪的生活虽然苦,他自己却心甘情愿。“人生的意义不正在于繁衍嘛。”他告诉自己,可在姑苏城最豪华的酒馆里喝酒时,有个人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当他和朋友谈论姑苏扬家以繁衍为上的择偶观时,坐在一旁喝酒的身背三把剑的奇怪客人大笑,讥嘲道:“想不到偌大的江南世家竟全是种马种猪。”
扬沐雪听见这句话,十分不悦,可他从小受到的教育并不容许他在公众场合大发脾气,他只能耐着性子问道:“兄台可否重复一下刚才说的话?”
奇怪的客人毫不隐讳:“你听好,我刚才说,姑苏扬家皆是种马种猪。”
扬沐雪怔住了。不是因为那客人骂他,而是因为那客人骂他的方式足够直截了当,指名道姓。扬沐雪不自觉地认为,这个背三把剑的人一定是条好汉。
可家门受辱,扬沐雪必须要讨回公道。这是他同背三把剑的人对决的原因。
酒馆内的客人纷纷起哄,却把店主和跑堂的为难坏了,一旦比剑,酒馆的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岂不是统统遭殃?
在这一点上,不知是家学渊源还是经验丰富,扬沐雪主动提出去屋顶比试,这样可以避免伤及无辜。
听说扬家二公子扬沐雪要和人比试,姑苏的少女们纷纷来此地观战,她们手捧鲜花,簇拥着挤在街道上,期待扬沐雪能多瞧自己一眼。有时为了扬沐雪不经意的一瞥,她们居然也能争风吃醋起来。
“杨公子看我啦!”一位少女尖叫道。一石激起千层浪,她的多情很快惹来了众怒,姑娘们指斥她不要脸,各种难听话都用上了。当然,在诋毁别人的同时,她们也在尽力将扬沐雪那一眼收入囊中。
“丑八怪,杨公子怎么会瞧上你呢?你有本姑娘美吗?”
“胡说,真是不要脸,你这样的人怎么也配喜欢杨公子?”
背三把剑的人一直静默地立在屋顶,突然冒出一句:“我想,你活得一定很累。”
扬沐雪怔住。他不明白他的对手为何此刻会说出这样的话语,他更不明白为何他的对手会懂得他的感受。他只能笑笑:“的确是这样。”
“生来受到众人的簇拥,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扬沐雪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说道:“最起码你得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你死得不明不白。”
背三把剑的人叹了口气。世人总是太轻贱生命,瞧不起别人的,又浪费自己的。鲜有人像他那样看重性命。
出于对生命的尊重,他在杀人时也会尽全力。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庞故。”
扬沐雪道:“我从没见过背上背三把剑的人。”
用三把剑的人的确很罕见,人们见到庞故时,很容易就会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剑上。庞故并不否认这一点。他自嘲道:“我很少说起自己的名字,这三把剑就是我的名字。”
“你会使三把剑?”扬沐雪对此很好奇。令他失望的是,庞故摇了摇头:“我不会。”
“那么,你只是为了唬人才背的三把剑?”扬沐雪失笑道。
“也不是,”庞故缓缓从背后拔出双剑,“剩下的这把剑,或许比我手中的双剑更重要。”
扬沐雪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你是说,你没有拔出的那把剑比出鞘的两把剑更致命?”
庞故有如自嘲一般笑了笑道:“恐怕是的。”
扬沐雪沉吟片刻,忽然悠悠地说了句:“那我一定会等你那柄剑拔出再杀了你。”
“你最好别这么做。”
说完这句话时,庞故的双剑已经交相攻向扬沐雪。他出剑的姿势比走路更怪异,背脊硬挺而僵直,一剑挥出,往往剑势无法收回,必须靠另一剑的舞动才能保持身体的平衡。
偏偏看似呆板的剑法,扬沐雪竟难以招架,他踢起一片屋瓦,趁庞故撤剑抵挡时,向后拉开了距离。他问:“你的腰背受过伤?”
庞故点了点头。扬沐雪接着道:“那你走吧,我绝不占负伤之人的便宜。”其实他不过是想借此给自己一个台阶下,避免自己于众目睽睽下丢脸。
街上的姑娘们不明就里,以为她们的偶像颇有君子风,绝不趁人危,又尖声呐喊起来。
扬沐雪转过身,从容地踏了几步,摆好架势,准备稳稳地跳下,落于地面,迎接喜欢他的姑苏姑娘们。他断定庞故不会偷袭。合格的剑客绝不偷袭。
可他的左肋偏偏被一柄剑刺穿了。
那一刻的扬沐雪体会到了呼吸困难的绝望滋味,他用手紧抓住庞故的剑锋,艰难地问道:“为什么?”可偏偏庞故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而是用一种怪异的语调说道:“这第三把剑于你而言绝不致命。”
扬沐雪眼前的所有都如同风中的沙丘般不断流逝,他抓着剑的手淌下鲜血,口中只剩下“为什么”。
扬沐雪的死让扬家震怒,也彻底逼急了姑苏城的大半少女,对于她们而言,被选入豪门受万众敬仰的机会被庞故抹煞了。即使扬沐雪没死,她们嫁入扬家的机会也很渺茫,可人总归要有些稀奇古怪的盼头,而将那盼头片片撕碎的人自然就成为了万恶之源。
任谁也想不到,在江南臭名昭着的庞故居然跑到了洛阳,还走进了皇宫。
元诩看见的第一个踏入大殿的人,正是背着三把剑的庞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