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在算账时有个小习惯,她会将新收来的金银铜钱过手一遍,掂掂分量。自从洛阳假币盛行以来,她嫌分辨轻重麻烦,索性统统当作真钱处理。近来闲着无事,又重新用双手拈了几块铜钱把玩。可她惊讶地发现,市面上流通的钱币竟有三种不同的重量。
除却官方的钱币外,另两种劣币虽然重量相仿,可和钱打了多年交道的敏还是很快就判断出了这一点。
屋顶的铺盖还在,初新却不见了。敏刚想告诉他关于假币的新发现,初新倒是总能挑关键时刻玩消失。
她很快就望见了城北的烟。
有烟的地方往往有火,有火的地方往往有战争。敏知道,洛阳最近并不太平,她也很快猜到初新的消失恐怕与这道黑烟有关系。
“木头燃烧的烟不至于那么黑。”敏望着皇宫自言自语道。
黑烟是从皇宫的一处院子里散发的,飞尘扑鼻,臭气熏天。大火熊熊燃烧,路过的宦官和宫女纷纷避道,有想看看究竟的也被院子门口的禁军阻拦。
“是秽物,不得靠近!”
“太后口谕,沾染邪秽者,受火刑。”
两句固定说辞之后,再无人敢上前。他们远远看着浓烟升腾,交头接耳。
“看,烟多么黑啊。”宫女们对颜色比较敏感。
“不光黑,而且很臭。”气味同样是她们的关注点。
“里面的肯定是什么妖孽,我老家就有这样的怪事情。”一名宦官总结道。
其实正燃烧的是一具具尸体,赤裸着的尸体。
太极殿东堂,残酷的对峙仍在继续。
元诩闻到了殿外隐约传来的焦臭味,反而有一丝轻松的感觉。想到自己日后或许也会化作烟尘,为世人遗忘,此刻的危局竟显得不那么可怕了。
“宗玉一直以来都是孩儿的心腹,想不到如此轻易就被收买了。”他不再搜索宗玉的位置,他明白即使自己看到了宗玉,事情也不会有所好转。
“成为你心腹的前提是,他不必得罪朕,如果他可能因此殒命的话,他的想法就会完全不同。”胡太后说话的语气就像一个教训孩子的母亲。
“也许世上除了自己,没人值得相信。”元诩无奈地笑道。
“这个道理朕用了几十年才明白,你不到二十便懂了,很好。”胡太后的表扬是真心实意的。
“母后打算如何处置我?”
“那要看你如何选择。”
“我?”
“一个人的选择,往往决定了很多东西。”
胡太后望着元诩,元诩望着殿内跪拜的诸臣,还有自始至终仿若一直置身事外的元欢。元诩的脸上放射出奇异的光辉,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忽然,他拔出了他的剑,架在了太后的脖子上。
群臣大骇,纷纷劝元诩放下宝剑。
“子弑其母?”胡太后轻蔑地笑了笑。她根本不相信软弱的儿子敢杀她,她甚至根本没想过某一天元诩胆大到持剑威胁她。
她着重强调了“弑”字,她要传达一个讯息:如果元诩胆敢杀她,那便是大逆不道。
“错,是君诛其臣。”元诩的话语针锋相对,他也要传达一个意思:太后是有罪之臣,他才是大魏之君。
“别忘了,我如今自称‘朕’,群臣称我‘陛下’,你是君,我也是君。”
“一国只有一君。”元诩的声音冰冷,他的手在颤抖,他的剑锋直抵太后的咽喉。
没有人敢插嘴打断,因为对话的双方于他们而言都是天。
谁能高过天呢?
“杀了朕,整个国家都会乱套。”胡太后根本不理会咽喉处的锋芒。她背后庞大的宗族和势力是她放话的底气,由于孝文帝的改革,门阀制度于北魏复兴,大族大姓是天子也不敢招惹的力量。
胡太后经营多年,胡姓不光到处有为官者,累积的钱粮银帛也数不胜数。太后身死,胡姓叛乱,北魏的危局将彻底失控。
元诩明白胡太后绝没有撒谎。一个人的能力和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决定了那个人的价值。目前就北方各地的叛乱来看,稳定胡太后一方的势力是很有必要的,所以元诩在派人给尔朱荣传递密诏时提出的口号是“清君侧”,除掉太后身边的如郑俨、李神轨这样的面首和蛀虫。如果不是太后急于发难,他或许也不会这么早就设下鸿门宴。
一直沉默的元欢开口了:“诸位,二位陛下的家事,恐怕我等不宜干涉,还是散席的好。”
跪拜的朝臣如遇大赦,开始缓缓退出殿外,起初三三两两,都是些胆大的,或是老得不能再老的,后来竟似蝗虫般蜂拥,一股脑地挤到了外面。
殿内只留下了若干宫女太监,一圈甲士,以及元诩、元欢、胡太后、庞故等几人而已。
元诩不懂元欢的用意,可既然太后在他剑下,他也并无太多顾忌,相反,如果真的不得已要动手弑母,朝臣离开倒是利于他掩盖消息。
太后也并未出言阻拦,只因她确信元诩不敢杀她,殿内又已被她的士兵包围控制,撤走朝臣可以避免意外和变数的发生。
目送最后一名朝臣离去的元欢长长地出了口气,微笑地望向元诩和胡太后。胡太后和元诩也正瞧着元欢。
胡太后的眼神暧昧,温柔地唤道:“欢弟,朕知道你自幼胸怀大志,嫁给你族兄以后,朕始终认为你是拓跋皇族最杰出的人才。”
“太后过誉。”元欢谦虚地说道。
“朕明白,就任中书令一职仍是委屈了你,只要你愿意帮朕脱困,你想要的东西,朕都能给你。”不出所料,客套之后胡太后开始扔出价码。
“想要的都能给我?”元欢对此似乎很有兴趣。
“都能,包括朕。”胡太后笑得很媚。她在元诩面前从不这样笑,今天破了例。她必须将元欢争取过来,元欢的武功很高,只要他站在自己这一边,胡太后的胜券便在握了。
元诩也想许诺点什么,可他开不了口。他是天子,不善于求人,而胡太后这样的女人却是天生擅长拜托男人做事的。
“臣不想做清河王元怿。”这是元欢的回答。
清河王元怿是元诩的叔叔,被胡太后威逼同房,后来惨遭元叉和刘腾的毒手。胡太后面有愠色,不仅因为元欢提及这段不堪往事,更是由于见到了他脸上鄙夷的微笑。
那种“天下女人死光了都不会选择你”的嫌恶和嘲讽。
“敬酒不吃吃罚酒,先将元欢拿下!”胡太后的声调突然变得凌厉尖锐,她完全顾不上脖子处的剑,她现在只想让元欢的微笑从她眼底消失。
甲士不动。
黑漆漆的士卒像黑魆魆的影子,他们浑身包裹严实,只露出眼睛。他们没有嘴,即使有嘴,嘴里发出的也是另一个人的声音。
元欢的声音。
“把这对母子拿下。”
元诩和胡太后周围迅速聚拢了一层又一层高大的甲士,他们是元欢的手,是元欢的脚,是元欢的眼睛。他们只完成元欢让他们完成的事情。
“皇叔,您这是什么意思?”元诩冷冷地看着元欢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元欢微笑着,随意地站在原处。
字面上的意思很清楚。元诩的脸色和缓了,也许他冥冥之中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他说:“可能从李神轨的脑袋出现在木盒里的那一刻我就该明白。”
“明白什么?”元欢问道。
“禁军统领早已是你的人了。”元诩答道。
“哦?”
“他不光没死,而且早已混入了宴席之中。”元诩继续道。
元欢点点头,说道:“他面白无须,长得很像宦官,我就让他扮作宦官。”
“我早该想到,只有宴席是最安全的场合,他绝不会于此遭遇不测,而且他能根据现场情况作出判断,不必另寻他人传递消息。”元诩分析得很有道理,这正是元欢的安排。
“你的确不是一个孩子了,我和太后都小瞧了你。”
因为曲折的经历和敏锐的思维,很多孩子的心智比大人成熟得多。不成熟的大人总将比他们年轻的视作孩子,就像不成熟的孩子总将自己视作大人一样。
可光有思考是完全不够的,要做成一件事,你还必须有足够强大的行动力。
孩子的资本不够雄厚,人脉不够宽广,往往使得他们的行动力大打折扣。
元欢又向目瞪口呆的太后致意道:“至于太后您的士兵,早已化作浓烟,供全洛阳城的人观看。这道烟还会成为我的信号,唤来我的军队。”
他的微笑永远干净纯粹,发自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