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欢抬起了他的手。
只是这个小小的举动,惊得宇文泰面色一变,惊得初新握住了“七月”的剑柄。
他只是伸出了三根手指。
“三招,”他说,“我对付你们每个人,都只用三招。”
原本以为虚惊一场的三人重又感到疑惧。
元欢本应落于下风才对,为何此刻居然根本没有落于下风的意思?
他要对付的,每个都是高手,可他却断言自己只要三招,连初新也说不出他是在迷惑对手还是确有实力。
元欢动了。
这次动的绝不仅有他的手指,还有他整个人。
他向宇文泰斜劈一掌,朝初新横踢一脚,单足而立。柔韧性需求极高的动作他做起来竟毫不费劲,甚至还带着飘逸潇洒之感。
这是第一招,虽然攻向两人,但这确实是一招,不仅在一瞬间完成,而且连贯得看不出衔接。
宇文泰的剑已断,只能用双手硬接,可这一掌势大力沉,宇文泰生生被击退了三四步。
初新手中有剑,可他的境况并不比宇文泰好。他提剑,用剑脊迎上宇文泰的腿击,也被震得后退。
而且当此千钧一发之际,初新竟隐约瞧见三枚暗器擦着元欢的身子飞过。
他在攻出这一招的同时,还闪躲了三叔发出的三枚暗器,这样的身手足以令任何人自愧不如。
稳住身形后,初新连忙提剑提防,怕元欢立刻攻来。奇怪的是,元欢没有紧跟而来,既未攻向他,也没有追击狼狈的宇文泰,而是朝雾中奔去。
朝三叔的方向奔去。
初新很快想通了其中的道理:元欢看似轻松地躲掉了三叔的暗器,其实个中过程也相当不易,他必须在发出劲力时收放自如,留几分注意,才能避开三叔无声无息的偷袭。所以为了避免再次陷入困境,他决定首先解决最大的隐患,攻向他和宇文泰的这一招是虚招,为的是让他们无法及时救援腿脚不便的三叔。
可三叔绝不是平庸之辈,他的双足虽暂不能行走,可他毕竟不似尔朱荣那般已瘫痪多年,他手上的技巧和劲道犹在,他仍握着七枚暗器。
只要他仍有暗器,元欢就无法使出全力进攻。
没有人的算盘打得比一个老商人更精明。
三叔出手了,六枚暗器,三枚击上,三枚击下,呈六角形排布,意在封死元欢所有的去路。换作任何其他人,都已无路可逃,可他碰见的对手却是元欢。
元欢拔剑,剑光一闪中,黑暗成为了强劲的漩涡。六枚暗器被漩涡席卷,成为没入其中的无名水流。
这是元欢攻向三叔的第一招,一招之中,六枚暗器已杳无影踪。
在不可名状的恐惧和惊讶里,三叔的喉咙被割开了,血液由其中喷涌而出。这是他的第二招。
“仅仅两招而已。”初新叹道。
“不,是三招。”元欢走近之后,摇了摇他的左手,初新要很费劲地看才能发现,元欢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根发亮的细小的如针一般的暗器,“这根针是三叔最后的杀招,我一直在提防着这记杀招。”
初新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是他,在出剑击杀三叔的一刻,一定会松懈,一定会失去警惕,那时,他的身上就会被戳开一个小孔,过不多久,他的身体便会冰凉。
元欢却似乎是一点儿破绽也不会露的。
他忽然庆幸自己刚才令元欢受伤了,否则他真的不知道如何才能有胜机。
他们此刻的胜算早已大幅度缩水。三叔一死,再无人能于暗处牵制元欢。
“两招,我还欠你们各两招。”元欢忽然说道。
两招。初新有些恍惚,这是否意味着他只能在世上活两招的光景?这是否意味着两招以后,他就要变得和三叔一样,恐惧、惊讶且了无生气。
任何人都畏惧死亡,剑客也不例外。初新是个热爱生命的人,他知道,世上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他在战栗,可他还是紧握住了他的剑。
此刻,他只有奋力地拼一拼。他和宇文泰就像藏地雪原上两只发狠的羚羊,一动不动地盯住了元欢这匹孤狼。
孤狼是最可怕、最残忍的动物。
可元欢的眼神突然起了变化,变得疑惑,变得有些迷茫。
他看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于此的人,或者说,他看到了一个本不该活着的人。
裴喜笑嘻嘻地立在城郊密林旁的小道中,他的脸涂满白粉,堆满诡谲的喜悦,令人生厌,就好像你做了什么坏事他都知道,而他做的坏事却能让你防不胜防。
元欢问道:“城内的事怎么样了?”
裴喜道:“办妥了,兄长。”
这句“兄长”令初新大吃一惊,他端详了裴喜的相貌身材,竟与纨绔元瑾极其相似。
“办妥了自然很好,”元欢像故意在说给初新和宇文泰听,“这两个人,就留给你消遣吧。”他收剑回鞘,缓步退到一旁。裴喜躬身,表示服从,走到了宇文泰和初新跟前。
初新忽然注意到一处奇怪的细节,元欢的脚步声一轻一重,似乎同刚刚的有条不紊有很大的出入。他皱了皱眉,目光落在元欢的手上。他发觉侧身对着他的元欢正有意无意地用手掩饰着什么。
“‘袖中刺’裴喜?”许久不说话的宇文泰开口问道。裴喜点点头,甩了甩他的宽袖。可当袖子落下时,裴喜却已不在原地了。
他径直朝宇文泰攻去,宽袖到处,竟硬得像钢铁。
初新听敏说起过裴喜。他知道裴喜仅在几招之内就制服了敏。他本想去帮助宇文泰,可他的直觉告诉他,元欢受伤了。
元欢毕竟不是天神,没有三头六臂,三叔的暗器众多,他难免着了道。
可这如果又是元欢的轻敌之计该当如何?本获得喘息之机的自己或许会命丧当场,而且裴喜刚才说的“办妥了”若是指天子已死,杀了元欢又当如何?且不说陷洛阳于战火,中原大地也许因元欢一人之死而四分五裂。
手中的“七月”仿佛重逾千斤,初新连将之平举至眼前的能力也丧失了。
游侠以三尺长剑击无道,血溅五步,当法律道德失去原本的限制力,侠客是正义最后的屏障,可当非正义即将成为新的正义时,是否意味着侠客的所作所为是错的?
如果敏在这里,她会怎么做呢?
她一定会保持绝对的理性,观望至洛阳城传来确切的消息。如果天子真的不幸死去,她会立刻收手,离开洛阳,回到南边的大梁,或是往北方的草原遁走。
如果老师在这里,他又会怎么做?
年轻时的他一定会恪守自己的正义,与元欢决胜负,拼生死;现在的他则绝不至于牵扯进如此复杂的纠纷。他早已不问世事,江湖的恩怨早就和他没有关系了。
裴喜出手狠辣,宇文泰手无寸铁,经验又不够丰富,疲于防守,极为被动。
挥袖扰乱宇文泰的视觉之后,裴喜朝宇文泰心口踢出一脚,宇文泰咬紧牙关硬扛,裴喜顺势一蹬,向后猛退。
他退到了元欢身侧。
两人都瞧见了对方脸上的表情。一个像戳中他人痛处得意到大笑的小人,另一个则如秘密被揭穿的窘迫的孩童。
“你受伤了,你受伤了!”裴喜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兴奋得如同穷苦人家的孩子捡到路边的金元宝——激动却不知收敛。
元欢一巴掌拍在裴喜脸上,裴喜疼得眼泪都流出,仍叫嚷着:“他受伤了!他受伤了!”
初新的猜测坐实了,元欢的左心口有一滩血渍。他的面庞苍白得像初雪。
裴喜的笑转而狰狞残忍起来:“告诉你吧,不仅我没死,太后和天子都没死。”
元欢不再遮掩,捂住左心口,表情难堪而复杂。
任何人走到末路时,都会有这样不甘却又无奈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