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
世间没有能让人永葆青春的东西,如果有,那一定是权力。
因为长生不老是近乎神的境界,而凡尘中最接近神境的,就是那些对他人性命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人。
胡太后之所以疯狂追逐权力,甚至不惜与亲儿子反目,就是源自这样简单的一个道理。
“你我都知道,权力也无法使人永远年轻。”小高道。
女人轻叹道:“是啊,但是权力能让人永远享受年轻才能拥有的快乐。”
肉欲的刺激,无限大的幻想,踌躇满志的内心,莽撞的勇气。
这些明明是年轻人的特质,可当你观察几位中年乃至老年的成功人士之后,你会发现在他们身上也时不时闪动着类似的光芒。
“所以你就将千金会其余十一楼和一百多处分舵的情报都给了尔朱荣?”小高的神情变得很古怪,像是很难理解女人的行为。
女人没有回答。
她还来不及回答,庞故已抢先道:“别忘记她已经快五十岁了,五十岁的女人早就不如二十几岁时那么天真,而会变得什么都做得出来。”
女人的脸轻微泛红,似乎对庞故提及的年龄十分愠怒,这红晕反倒使她更像个年轻的姑娘。
初新也才刚刚注意到她的外貌。
因为她的容貌实在不同寻常,乍一眼只觉无奇,并未到达倾国倾城的惊艳,可越看越觉得美丽,就好像漩涡一样,会令男人越陷越深。
叫人惊艳者,美丽往往不得长久,唯独那些耐看的,越看越美的,才真正能够抵达摄人心魄的极乐天国。
迟迟未开口的宝公沙门忽然呵呵笑道:“年轻人,当众说一个女人的坏话,是最要不得的事情。”庞故的喉管还在他的指掌间,他却放松了他的手。
女人是记仇的。不论她嘴上怎么狡辩,只要逮到报复的机会,她一定会不遗余力。
宝公沙门转向了小高的方向,沙哑着声音道:“你说是吧,青木夫人?”
原来挟持着小高的女人便是二十年前的武林第一美人、”古树“组织的首领——青木夫人。
青木夫人轻哼道:“何止女人报复心重,老和尚想必也记仇,雪驹楼和白马寺那些死去的人,恐怕你都算在了我的头上。”
宝公沙门沉声道:“出家人慈悲为怀,那么多条性命,自然冤有头债有主。”
青木夫人轻蔑一笑,道:“慈悲?谁都知道你那慈悲是用来骗人的。”
宝公沙门反唇相讥道:“既然谁都知道,我又如何骗人呢?”
青木夫人娇嗔道:“你骗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
人为什么要骗自己呢?
人对自己知根知底,任何想法和念头都一清二楚,又怎么骗得了自己?
可骗自己却又往往是人最常做的一件事。
庞故在给已故的母亲写信时,好像也会觉得自己是个孝顺的儿子,爱父亲和母亲,可当他的信烧为灰烬时,他又想起自己因为脊柱的残疾而被无情地遗弃,他才发现自己对于双亲最真实的情感,只有恨。
宝公沙门的神情从未变改过,因为他眼角的肉瘤太重,太沉,遮盖了他眼睛所有可能的情绪流露。
他何时来到洛阳,来到白马寺,成为僧人呢?
传言中,命里注定成为比丘者,皆是逸俗之人,不是博学多识,便是聪颖过人,他们有些太冷,有些则太热。
太冷太孤僻的人,本就难以合群,尘世容不下;太热太执着的人,又太容易被情所困,为情所伤,只得无奈以出家的方式斩断尘缘。
洛城的居民传言他能知过去未来五百年,谁又曾知他过去未来的五十年呢?
宝公沙门只是很平静地说了一句:“我只想要回我的东西。”
“我知道千金会是由你和元雍一手创立的,可那不代表千金会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的,”青木夫人道,“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样,孩子虽然是从我们的肚子里出来的,可他长大以后就不再属于我们,不再听我们的话。”
宝公沙门没有理会青木夫人的譬喻,而是问:“你生过孩子?”
青木夫人的笑僵住。
宝公沙门继续道:“人都说夫人是个荡妇,肯和任何男人上床,我虽不愿相信,事实却就是如此,不得不信,可如果他们告诉我,你肯为谁生下一个孩子,那我可真是要笑掉大牙了。”
青木夫人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神情,没有任何被人唾面的尴尬和愤怒,而是一种神圣的、高洁到有些骇人的淡然。她说:“人说老和尚不解风情,原来是真的。”
“老和尚怎会不解风情?”宝公沙门沙哑着嗓子笑道,“我当然懂你话里的意思,可就算如此,那孩子无论做什么,我都会想管一管,因为他本就是从我肚子里出生的。”
青木夫人也不禁笑了:“老和尚是男儿身,不近女色,说起话来却像做了几十年女人。”
他们二人竟旁若无人般调侃起对方来,将所有人晾在了一边。
“南城帮现在应该尽在夫人掌握了吧,”宝公沙门眼眉低垂,双手合十道,“夫人先杀杜子轩,又借千金会之手除去陆质和阿武,倘若能再兼并千金会部众,夫人可就是北地武林第一人了。”
青木夫人没有否认。不否认的意思,往往就是承认。
“杜子轩的面皮做得惟妙惟肖,连老僧也瞧不出真假,夫人的易容术又精进不少。”宝公沙门夸赞道。
青木夫人笑道:“这不过是从千面人那里学来的。他割下面皮的方法和浸泡面皮的药水皆有独到之处,巧合的是,这些方法和药水的配方都被我搜罗到了。”
初新猛的想起,千面人受缚那天晚上,露白曾在千面人的住所收集过他的人皮面具。
“可怜的杜子轩绝对没想到,自己的枕边人会日夜想着算计他。”宝公沙门叹道。
“就连元雍那样的老狐狸都想不到,他又怎会察觉?”青木夫人得意地说道。
宝公沙门颇富深意地说了句:“所以男人最好还是一个人睡,这样才永远不会有身首异处的危险。”
青木夫人媚笑道:“一个人睡虽然安全,却不快乐。”
宝公沙门淡淡道:“要靠其他人寻觅的快乐,不能算是真正的快乐。”
青木夫人反问:“难道你快乐?”
宝公沙门沉默。
世间有很多人在讲关于获得快乐的道理,可真正享受到快乐的却并没有几个。
人们甚至怀疑,真正的快乐这样东西是否存在。
“现在千金会的两位话事人,一位在你手里,一位在我手里,”青木夫人说回到正题,“这下子又该怎么算呢?”
宝公沙门“唔”的一声,陷入了沉思。他的肉瘤在思考时会颤动,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加阴森可怖。
青木夫人没有打扰宝公沙门,而是忽然向露白扫了一眼。她的目光让露白本就不安的心剧烈地震颤起来,由内而外地冰冷发抖。
“你,给我过来。”青木夫人看似平稳和缓的声音却像被赋予了魔力,露白直挺挺地站起,缓慢地朝青木夫人走去。
她的眼神里遍布恐惧,可她的身体不由自主。
据说人的肌肉和神经也会有记忆能力,当听到某些声音,或者闻到某些味道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进行某些动作。
更有甚者,当那记忆太过深刻,人的大脑将会无法控制身体。
露白已经被恐惧所操控。
青木夫人笑了:“这就对了,乖孩子。”
有道黑影闪过。
露白还是停了下来,跌倒在黑影怀中。
青木夫人面色微变,却强忍着怒意道:“你为什么要挡着她?快听我的话,放她过来。”
初新转过身,反问道:“让她过来,我能有什么好处?”
“好处?”青木夫人又施展起她独有的媚态,“听我的话,不仅我是你的,我拥有的一切,也都会是你的。”
初新盯着青木夫人的眼睛,又转向她的鼻子、嘴巴、下巴,一路往下打量。看了很久,他不禁咽了咽口水,道:“这实在是笔划算的买卖。”
青木夫人笑了:“是吧,我也最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活力四射,本领高强,长得也不丑。”她又补充道:“听说你在来洛阳的几十天里已经做了许多件大事,要知道,这种男人很容易博得女人的好感。”
初新的目光仍在往下游移,却不再看青木夫人,而是落到了露白额头的碎发上面。他轻轻地说:“你真的很美,能撩动每个男人心中那根最柔软的弦,别说听你的话,就是为你去死也可以。”
青木夫人蹙眉,道:“哦?”
露白似乎刚刚才从恐惧中回过神,她用琥珀般温暖明澈的眼睛迎上了初新的目光。在这一刻,他们好像也忘记了周围的危险与困苦。在他们的眼中,自有另一个世界,另一场时间。
初新终于缓缓抬起头,面对着青木夫人,一字字道:“可男人总喜欢年轻的小姑娘,当我想到你已经老得半截入土的时候,我就不想为你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