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就算我如此低调节俭,你们还是不可能放过我?”初新苦笑道。
“只有杀了你,我们的家族才能幸免于祸。”司马笙温和地回答,他说的话永远不容置疑,他做的事情总是权衡利弊后的最佳选择。
“你想做个名人吗?”初新忽然问司马笙。
司马笙怔住。
他曾经是个名人,“荆襄六君子”的名气在江湖中并不算小。
可他绝不愿意做名人榜上的名人。
他本就是个不愁吃喝不缺美人的风流少侠。
初新又望向了司马笙身后的杨淮和吴惆吴怅兄弟,问了同样的问题。
他们都不太乐意。
初新笑了起来:“那你们便不能杀他,更不能杀我。”
司马笙等人面面相觑,良久,吴惆才细着嗓子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们一旦杀了我或者他,你们也会登上名人榜的。”初新仍端坐着,瞧着司马笙和被他抓住手腕的杨二娘。
邙山老店的门窗虽然刚刚被打理过,可还是由于破旧渗下水来。
紫阳集除了雨声,只剩下静悄悄。
“我们?”杨淮阴沉着脸道,“不会有人知道你们死在这里,名人榜上自然会有新的名字顶替,而不是我们几个的。”
“不会有人知道?”初新大笑。
他起身走到门口,四处张望了一阵,满意地点了点头。
原本只有雨声的紫阳集,竟然瞬息之间变得热闹了起来。
从邙山老店里逃出的唐觞重又回到店里,和初新打了个照面,他的面色凝重,径直来到司马笙面前。他们脸上都有个可怖的洞,高度又相仿,看起来像是镜像中的倒影。^
“外面全是人。”唐觞说。
杨淮身法如电,施展“秦淮船步”迅速靠到窗边,他惊讶地发现,整条荒废的街道竟然已经整顿一新,邙山老店左右及对面的店铺都已开张,里头还有往来的客商。
大雨和来往行人极不相称,甚至有人并没有撑伞,直接顶着满身的湿漉漉穿行于店铺之间。
最让人惊异的是他们高涨的热情,他们并没有因大雨和深夜而显得困倦,吆喝的吆喝,调笑的调笑,叫嚷的叫嚷。
紫阳集好像一夜之间由灰烬中复燃。
素来冷静的司马笙也被这一变化震惊到了,短暂的思考后,他望向了初新,问道:“是你干的?”
初新的嘴角微微弯起:“趁我的名字还写在榜上,当然要多做些事情。”
“他叫人收拾了一个破酒馆,你却收拾了整个紫阳集?”吴惆轻呼道。
“这有何难?反正花的不是我的钱,我当然不会心疼。”初新笑得弯下了腰。
“这样一来,我们要杀你,就要杀尽这一条街的人。”司马笙说。
他的话向来能准确地概括前因后果,指明正确的选择道路。
所以他松开了抓住杨二娘的手,转过身就走出了酒馆,走入了大雨和人海里。
剩下的四位君子终于也跟着司马笙走了出去。
无名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平静地望着初新,道:“他们已走了?”
如花美眷又重新簇拥在他身边,他根本没有醉,他的动作清醒而娴熟。
初新只能感叹道:“我有时候也很想用装醉来骗过别人,躲掉不必要的麻烦,可总是不能如愿。”
无名的手已在少女光洁的后背上探索:“因为你有名字,我却没有。”
一个人有了名字,就在社会中有了身份,一旦有了身份,就不可能摆脱烦恼的纠缠。
有些人的身份由一开始就成了错误。
杨二娘望着门外,忽然说了句:“我也该走了。”
她朝初新笑了笑,笑起来时,她的眼角会有鱼尾般的褶皱。
她看起来已有三十七八,可她的眼睛仍旧生动明亮。
这是件美好的事情,也是件残酷的事情。
“二娘,谢谢你。”初新说。
如果杨二娘听从司马笙等人的话在店里下了“春风”之毒,恐怕此刻初新和无名都将变成砧板上的鱼肉。
“这没什么,”杨二娘随口应道,“你曾在醉仙楼对我手下留情,这债,我今天还你。”
初新清楚,要还这种人情债并不容易,得罪司马笙、唐觞不要紧,得罪了他们背后的子先生,事情将会变得格外麻烦。
杨二娘已经摊上了麻烦。
可江湖里的人虽说嘴上叫着“怕麻烦”,做出来的事却全凭好恶,不计较麻烦不麻烦。
初新懂得这种特殊的情感,就像他自己翻山越岭来到洛阳看望敏一样,仅仅源自一时的兴起罢了。
殊不知他这个匆忙间的决定,却写就了之后那么多精彩的篇章。
杨二娘撑开油纸伞,走到屋檐下。雨水倾泻在半个伞面上,汇成了珠帘。
她忽然转过头问道:“接下去你有什么打算?”
初新笑了笑,道:“我要找出杀死儿鹿将军的凶手,如果能找到他,我就能知道子先生在捣什么鬼。”
杨二娘劝道:“你不是他的对手,你虽然厉害,却远不如他高高在上。”
初新无奈地抿嘴道:“就算我不去找他,他也一定会来找我的。有些事情就是这样,避也避不开。”
隐约有雷鸣,雨声时起时落。
这种响动对于瞎子而言极其明显。
“这是一群怎么样的瞎子?”宇文泰问高欢。
“身负绝技,组织性纪律性极强,他们施展起听声辨位的本领时,你根本不会以为他们是瞎子。”高欢拖拽着嗓音道。
“蝙蝠?”宇文泰说出了这个组织的名字。
“对,正是丁瞎子领衔的蝙蝠组织,”高欢道,“可丁瞎子已经死了,这是我们所知道的事情。”
“那如今这个组织又由谁过手呢?”
“据说是丁瞎子的师父。”高欢讪讪地笑了笑。
宇文泰冷哼道:“丁瞎子大概五十五上下,他的师父还能走动道么?”
高欢拍了拍宇文泰的肩膀,以长辈的姿态教训道:“许多武林前辈的能耐是你怎么想也想不到的。”
宇文泰摇摇头:“我只相信拳怕少壮这样的话,再老辣的武功高手,等到他老去的时候,筋骨疲软,肌肉松弛,根本不是年轻人的对手。”
高欢不认同这一观点:“可是习武之人有内功这种东西,随着年岁积累,内功会越加深厚,有些人的内力甚至可以替代四肢,做到隔空打穴或取物的神奇境地。”
宇文泰问:“难道他的师父有这般异于常人的本领?”
高欢说不出来。没人说得出来。
没有人见过丁瞎子的师父。
敏打着哈欠,似乎有意在和宇文泰同高欢较劲,比谁更能熬过漫漫长夜。
除他们之外的第四个人走进了酒馆。
他全身已湿透,人也显得很疲惫。
他背上有一把琴,琴尾留有焦痕,琴弦已尽数断裂。
他的鬓角留有霜雪,胡子湿且乱,衣服是一尘不染的白色,就算看起来在雨夜里奔走了很久,裤脚与袖口仍是干净得出奇。
敏认得来人,因为来人曾在她的酒馆里为酒客演奏过,不取分文。
高琴师。
高琴师在一家酒馆中弹琴只有两个要求。
一,一桌好酒好菜;二,敏需要让他瞧一瞧那本总是捧在手中的账本。
据说高琴师看完账本以后,笑了整整一晚上,又哭了整整一个白天。
人们更加好奇,敏是如何做到成天看那本账本却面无表情的。
“琴师是贵客,欢迎。”敏收起了倦容,来到高琴师面前引路。
高琴师在一张桌前坐下,将他的琴平放于桌上。敏瞧得出,那些琴弦是用很强的指力击断的,而且一切是在一瞬间同时发生的。
高琴师显然不愿意多说半句话,只回敬了一个简单的微笑。
敏喜欢这种反应,这就意味着她也不必说太多话来招呼。
和大多数聒噪的同性相反,她是个喜欢沉默的女人。
“一壶酒就好。”高琴师坐定之后,淡淡说道。
他吃得从来不多,哪怕来酒馆演奏的那日,满桌的好菜,他也只是一样夹了两筷子。
人到中年,他仍然维持着极好的身材,他的脸若是剃去胡子,相信并不比司马笙等人要难看。
敏为他拿来了一壶酒。
高琴师为自己倒了一碗,剩下的酒便洒在了地上。
他的眉头一直紧锁着,好像有浓得化不开的愁绪萦绕其间。
“这么好的酒,阁下为何洒了?”宇文泰对于这位新来客很感兴趣。
高琴师浅浅地瞥了他一眼:“我买的酒,与你并没有关系。”
宇文泰虽然血气方刚,却总保持着一份与年龄不符的冷静。他没有发作,也没有再追问。
琴师碗里的酒只喝了一半,他就醉了。
酒有时并不能让人醉倒,能让人醉倒的是他自己。
紧接着,他做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将那柄琴弦断裂的焦尾琴拦腰劈作了两段。
伯牙绝弦的故事久已不闻,不闻,世人便当世间再无伯牙。
这一夜是怎样过去的,洛阳城很少有人记得,可是大雨过后的早晨,街上却出现了很多具来历不明的尸体。躺在墙角的那具有人认得,好像是打更的更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