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岚爱吃不乃羹,他经常让唐、杨、司马、二吴五人来他家里一起吃。
牛羊猪鹿肉入锅,煮至软骨糯软,便将肉漉去,放入其他的配料和鲜蔬,就成了一桌好菜。
不乃羹据传后来演变成了“火锅”,是高岚在岭南游历时照猫画虎学来的。
岭南湿气太重,需要辣的、烫的东西下嘴,祛湿,解瘴气,这么说来,辣椒是大自然的一种恩赐,而不乃羹则是辣椒和热油的伟大创造。
这是个冬夜,襄阳很冷,司马笙回想起儿时被父亲扔进火中的那身狐裘,——那身狐裘是普通的农民穷其一生都买不起的——他不由得扯了扯身上的华贵衣裳。
“据说越人能用鼻子吃这么烫的羹?”唐觞笑着向高岚确认,他的笑里带着很浓的嘲讽意味。
荆楚和吴越很早以前就是边缘地带的文化,为中原人士所轻,可笑的是,这俩地方的人也互相看不惯彼此。他们的仇恨已莫名其妙而又有迹可循地延续了千年之久。
“我没见过,但他们确实有‘鼻饮’这种说法,”高岚总是有一说一,当然,他也是个聪明的人,有自己的见解和看法,“我的观点是,有些提神的草药放进清水里泡上半月,他们用鼻子吸此以求清醒罢了,并非是指不乃羹,毕竟,不乃羹用嘴都未免太烫。”
他笑了起来,因为他享受和朋友在一块儿的时光。
他们很久没有六个人聚在一块儿吃顿饭了,多数时候都是匆匆一面便分别,一年半载才有机会碰头,家族里的事务都很繁忙,而他们要逐渐适应这样繁忙的生活,将原本行侠仗义、执剑天涯的梦想埋葬。
吴怅坐在吴惆身边,他们在冬天的肤色白得出奇,如果不刻意蓄须,看起来就像两个女人。
吴怅说:“要不是我知道他们是越人,我甚至还会以为鼻饮是在练习什么神秘的内功呢。”
他喜欢远古时越人那种披发文身的狂放劲,他对野蛮的男人有种奇特的向往,然而他也了解到,自西晋东渡以来,纯种的、野性的越人已基本绝迹。
来自中原的文明有种不可思议的同化能力。
司马笙没有继续“越人”这个话题,他知道目前萧家皇族对于蛮人的政策是团结,所以他绝不会说半句蛮人的坏话,就算他内心有多么看不起那些未开化的野种。他打官腔——那时他还不能熟练地运用类似的腔调——之前要干咳两声:“不论如何,我们总算像小时候那样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了,来,干一杯。”
在干杯的时候,他从杨淮、吴惆两个人刻意放低杯口的举动中明白,他们已不可能再做到坦诚相待、心照不宣的地步了。他自己也下意识地往下压了压杯沿,直到想起自己是六君子中名气最响的一人时,他才有把杯子平举的勇气。
人总在不知不觉中被他所处的环境改变,无论他承认与否。
唐觞最早放下杯子。他无论做什么都很讲求效率,做什么都透着股雷厉风行的劲儿,可吴怅并不喜欢唐觞,他认为唐觞举手投足间皆是鲁莽,鲁莽的男人往往不可靠。
唐觞开口的第一句话就几乎让司马笙投来白眼:“南部捉来的那些奴隶,我想要一半,家里缺人手。”
荆襄一带富庶,当地底层的民众往往可以轻易地自给自足,缺少干苦力卖命的人,所以各大家族会定期去南方,在一些奴隶贩子手里买一些奴隶,甚至那些更大更富有的家族能够直接派人去捉。运气好的话,可以抓到极南之海过来的昆仑奴,通身发黑,身强力壮而又听话,是当奴隶的不二人选。
五大家族在南部确实捉到了这样一群昆仑奴,这次行动是由几位年轻后生所领衔的。
唐家近来的状况确实不好,唐觞这种性格容易树敌,他没有遗传爷爷唐丰低调内敛的性子。
所以唐丰虽退隐前作恶多端,却无人知晓,无人能问罪。
司马笙颇为不满,可说得又很含蓄:“奴隶的分配,还是要请示家父,我想高岚他们也一样。”
高岚听见司马笙喊自己的名字,当然也瞧见了他暗暗使的眼色,他明白司马笙想委婉拒绝唐觞的要求,可他还是对唐觞说:“我可以替家里做主,划给高家的人你可以带走一批。”他笑着补了一句:“毕竟以前你虽然经常欺负我,偷摘的果子却没少分我。”
他们儿时经常偷邻家树上的水果,若是被逮到,要被带至父亲跟前罚跪,所以这是一项高风险的活动,除了司马笙,所有人都乐此不疲,他们不愁吃喝,可偷尝果子能给他们一种畸形的快感。
司马笙向来很懂得克制,懂得如何少惹麻烦。
他从来没有因为和其他五人胡闹而被罚过,他也从未觉得真正融入过这个圈子。
他不属于任何圈子。
他对高岚此刻的回答很不满,可他脸上没有表现出半点不悦,却像是对高岚的大度赞赏不已:“高家先人高之飞本就是个仗义疏财的人,你承继了他的遗风。”
高岚叹惋般回了句:“我只是觉得,我们六个人总该不分彼此才对。”虽然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是根本不可能再实现的事情,从他们十八岁成名远游以后,那便只是高岚记忆中和梦里的东西了。
“我不敢不过问家父的意见。”司马笙不咸不淡地搪塞道,仍没有半分愠怒。
高岚不再说什么,毕竟他说的话已经驳司马笙的面子了,他有些于心不忍。
他们是自幼一同长大的,他了解司马笙的脾气和性子,知道司马笙虽喜怒不形于色,却不代表能够忍耐任何指责和暗讽。
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岭南、交趾游历的时间里,司马笙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沉默的杨淮开口,他习惯做个和事佬:“杨家的奴隶也可以拨一些给你,十个,再多些我就也得去问问父亲的意见了。”
唐觞很久以前就看不惯杨淮的作风,但是听到这番言辞,唐觞也忍不住拍了拍杨淮的肩头。
吴惆仍望着热锅里的肉和汤水,他应该要多吃一些热的东西,这对他虚寒的脾胃有好处,然而不乃羹往往烫得他下不了嘴。
当然,他摆出这副样子,还是为了装作没有听见唐觞所说的话,所提的要求。
眼不见为净,对于耳朵,也是这么个道理。
但是唐觞是绝不会让他置身事外的,用吴惆自己的话讲:唐觞是个非常没有情趣的人。
唐觞对吴惆喊道:“你呢?你能拨出多少人来?”
吴惆厌恶他问话的腔调,也不方便回答这个问题。他其实一个昆仑奴都不想给唐觞,不光是出于家族利益的考虑,也是情感因素的引导。
可他们在十岁上下时,明明是很要好的朋友,无话不谈。
拿着竹棒当作刀剑挥舞的年纪,吴惆有很多话要讲,然而司马笙总和高岚待在一块儿,吴怅又太小了点,他便总是站在唐觞身旁不停地说。
唐觞潜意识里觉得吴惆像个女人,原因恐怕就是因为这个——十岁时的吴惆,已有说不完的话,发不完的牢骚。
吴惆后来才发生事情的真实与残酷,他那时所以为的无话不谈,其实只是他单方面向唐觞的灌输,唐觞根本连半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于是他的亲近转变为了厌恶,而且转变得极快,反感也更深。
那个冬夜是如何结束的,是欢快的还是不悦的,司马笙和杨淮都有些忘了,可此时此刻却都在他们眼前不约而同地浮现。
所有人貌合神离,所有人分道扬镳,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杨淮深吸了一口气,用来维持身体最后的力量:“我从未真正想过你会杀我,我们毕竟是朋友。”
司马笙看着杨淮的后颈,一字字道:“我就是要让你这么以为。”
杨淮苦笑:“是啊,你善于让别人轻敌,让别人轻视你。”
司马笙道:“可我知道,这次你没有轻视我,而是过于重视了某样东西。”
杨淮的气息已不足为继,弱弱地问道:“那是什么?”
司马笙轻推他的后背,道:“我们之间的情分。”
杨淮因此一推,彻底失去了坐在琉璃屋瓦上维持平衡的能力,他向前倾倒,一发不可收拾地朝地狱滑下去。
坠落总是比攀升容易得多。
往事幕幕重演,六个孩子,围坐在一个热气腾腾的铜锅旁边,欢声笑语,争先恐后地用筷子夹锅里的肉和蔬菜。他们没有讨论什么昆仑奴,没有谈及关于家族的丑闻和仇敌的事宜,他们只是随便聊聊,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杨淮感觉世界有些颠倒,而且他也说不出为什么记忆会出现这样子的偏差,明明他们像孩子那么大的时候,高岚还没去过岭南,没有学来不乃羹的做法。
大概死者的世界总是颠倒的。
他的身体落在了佛堂前,只抽动了两下,便开始降温、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