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伯纯仍在墙角思索。
他是个医生,他喜欢思考关于“病”的难题,无论是怎么样的病。
他认为世间的人看起来再怎么光鲜亮丽,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毛病的。
有些人在外面温文尔雅,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甚至还有点软弱,回到家却喜欢辱骂、殴打、折磨自己的妻子,在他看来,这是一种病;有些人熟读诸子典籍、春秋论语,满口仁义道德、之乎者也,却总是偷邻家女子的亵衣,还要怀抱着那件亵衣发泄,在他看来,这也是一种病;还有的人要将自己的房间摆放得整整齐齐,容不得半点杂乱,有人碰过他的东西就要惊声尖叫,许伯纯认为这也算是病。
人类多么有趣,又多么可怜,一出生就注定要死亡,一健康就注定要生病,谁也无法幸免。
在他思考关于“病”的问题的时候,世界便与他无关了。
所以他绝没有感受到佛堂里弥漫的杀意,来自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嫉恨。
嫉恨算不算是一种病呢?
病总是让人难过的,嫉恨也一样。
病会摧残自己,也可以摧残别人,嫉恨也一样。
达摩忽然问高琴师:“是她让你来的?”
这个问题有些太过尖锐了,高琴师听见“她”字的一刻,心头竟被刺痛。他敏感地察觉到了“她”字之中隐藏的情感和流露的默契。
那默契或许是他和青木夫人永远不可能培养出来的。
妒火烧到了他的眉毛,使他的脸变得扭曲。
然而他还是压制住了这股情绪,回答:“是她。”
达摩轻轻地叹了口气,道:“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在利用你?”
高琴师道:“我不是傻子,她没有利用我。”
他言之凿凿的模样,像对这十一个字深信不疑,也像是竭力劝自己臣服于此念。
“你明明是个不缺女人的人。”达摩说,仿佛是在替琴师惋惜。
高琴师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由指尖散发,又于掌心汇拢,源源不断地流往身体。
他明明是个很有力量的男人,不论是在哪一方面,他都很有力量。
可他却偏偏会放弃力量的使用权。
他不会像其他男人那样,命令青木夫人在床上、椅子上,用各种稀奇古怪的姿势爬来爬去,不会粗暴到掐肿她的皮肤。
并非他不好色,而是他没有支配力。
怪不得他觉得青木夫人在看他的时候,眼中有种渗透了滑稽可笑的奇怪忧伤。
“你是不是对她很不好,很不体贴?”琴师忽然问。他想知道,是否他千般追求、万般呵护,还不如面前人的漫不经意。
达摩睿智平静的目光淡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寒光,是一种自信世界上无人可及、无人可挡的孤傲。
达摩好像不再是达摩,而仅仅是一个穿红袍的人。
琴师的呼吸几乎要停顿,他终于确信,青木夫人苦苦挽留的人,正在那身神圣的红袍之下。
红袍人道:“你全身的肉都很结实,可这身结实的肉就像是一袭华服,是孔雀的翎,除了可以观赏,一无是处。”
他的声音中充满着掌控力,听见那种声音,你就知道,所有的事情,他都会绝对主导,不可能让任何人分享权力。
琴师默然。
红袍人继续道:“你为什么不偶尔尝试着用你的力量对付她?”
“因为爱就是放弃力量。”琴师无奈地回答道。
红袍人明白了两件事:其一,这句话温柔动听,而且是真得不能再真的真心话;其二,说出这种话,就意味着高琴师在情与欲之中,威风不再。
“我们很久没见了,你是如何找见我的?”红袍人问琴师。
琴师的眼睛瞪大,他惊讶地发现红袍人在提出问题时毫不做作,竟像是对刚才的事一无所知。他吐出一口憋了很久的气,道:“我是来找你算账的。”
“你我没有账可算。”红袍人低语呢喃着。
“不,我算的不是我的账,”琴师目光冉冉,显出不易觉察的痛苦,“是她的,是她二十年来的伤心账。”
这回,轮到红袍人沉默了。
风动影移,灯烛的有许多支燃尽了,佛堂的神像光彩黯淡,墙角的许伯纯从沉思中惊醒,贪婪地望着红袍人的后背。
绝望蔓延在初新的心头。
他忽然发现,他已变得迟钝,变得软弱。
他甚至分不清这是因为自己失去了“七月”,还是青木夫人实在太难应对。
每每当他闪电般攻出十招时,青木夫人不仅能够从容地接下,还能还他七招。
他只有在狭窄的地窖中奔逃,像条狼狈的丧家之犬。
他借着水缸和其间的砖墙,穿梭于并不宽裕的空间之中。
拆招虽然耗费精力,但他还是有余力去瞟露白的,他希望露白能够找机会从地窖里逃出去,那样的话,他也就不必待在地下与青木夫人鏖战了。
露白在看着他,可眼中却是无限的漠然与空虚。
初新不理解那种眼神。
那种眼神不像是抑郁厌世的阿青的目光,并没有弃绝世间的繁华美好,却也不似临死的晴那般炽热燃烧。
那目光是独一份的,天上地下,只有露白一个人才有的。
就好像在告诉初新:不要再努力了,一切的一切皆已命定。
青木夫人已有些红了眼,可她出招时仍带着三分软绵绵,好像是只刻意收起爪子的猫,在玩弄股掌间的老鼠。
初新从未见过如此残忍的仁慈。
他猜测青木夫人一定恨极了自己,要么,自己一定长得很像青木夫人恨极了的人。
其实他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青木夫人觉得,初新的脸不够硬朗,棱角也不算分明,所以她也很奇怪,自己为何会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气。
是因为她等的那个人没有来,而初新却来了吗?
是因为她嫉妒露白,嫉妒得快要发疯吗?
起码在露白需要初新的时刻,他如期而至,可当溱溱需要红袍人的时候,红袍人却杳无影踪。
溱溱,可怜的溱溱,死在她记忆和躯壳中的溱溱。
她很想折磨初新,就在这阴冷潮湿的地窖里,用猫捉老鼠的方式,不断地蚕食他的耐心和勇气,最好能让他自己主动离开。
女人的想法,有时就是如此奇怪。
她们不求目的,只热衷于过程,恋爱求甜蜜,生活图快乐,杀人要诛心。
无论哪个男人,只要尝试站在女人的立场上去考虑这些问题,他们就不难理解女人。
可惜,天底下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认为,那没有必要。
为什么红袍人就不能为她让步呢?
男人心中好像总装着数不清的、无可指责的大事,却根本容不下儿女情长。
红袍人想给所有人启迪,想渡所有人的苦厄,可溱溱难道不是所有人中的一员?
还是他觉得,一个人在所有人面前,什么都不是?
青木夫人想起了他们相遇的第二十七天。
溱溱手上没有任何任务,所以她一直跟着红袍人,她想看看红袍人平时究竟在做些什么。
红袍人简朴得近乎苦行的生活方式却让她窒息:风餐露宿,日晒雨淋,很久不能洗澡,衣服只有一件,就是那身猩红长袍。
也许有两件吧,她想,毕竟世上只有一件衣服的人是不存在的。
不过,那只是她的想法而已。
倘若红袍人睡觉的地方是在哪个市镇或是城里,她还能找家旅舍对付对付,一旦红袍人睡在野外,她就必须找一根结实的树枝。
她不能忍受蛇虫鼠蚁爬到她的身上,她必须降低这种概率。
红袍人知道她在跟着自己,却不加阻止,也并不鼓励,只是没吭声。
他好像淡然到发生任何事都能平静地应对处置。
那种淡漠的神态让溱溱很难过,却又深深地吸引着她。
“你不念佛?”她忍不住问道。
“不念,有些字用天竺语写的,我看不懂。”他回答。
“不念佛怎么做和尚?”溱溱又觉得很好笑。好像红袍人说什么,她都会莫名其妙觉得好笑。
“我的师父未传我文字,据他所说,他师父的师父也未传他文字,”红袍人说,“所以他虽然看得懂天竺语,却也不太念经。”
“你们是哪里的野和尚?”溱溱咯咯轻笑起来。
她那时并不知道,禅宗是不立文字的。
而禅宗的脚步,其实也只是刚刚踏入中土。
红袍人仅仅笑了笑作为回应:“我们这一脉的祖师,见到一只猴子咧着嘴,手里攥着一片花瓣,就悟道了。”
溱溱被彻底逗乐了:“你该去演戏的,时下有种叫滑稽剧的东西方兴未艾;你去演的话,一定能成名赚大钱。”
红袍人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他冷峻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阳光和温柔。
溱溱不笑了,她忽然相信红袍人所说的所有话,每个字,每个句点,她都相信。
她拥有让男人神魂颠倒的力量,任何男人都想亲吻她,哪怕是她的脚趾。
可此时此刻,她的唇却印上了红袍人的唇。
她放弃了在情与欲之中的力量。
放弃力量的感觉甜蜜而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