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凌风的美梦开始于他声名鹊起之时,他的噩梦与美梦是同时降临的。
那天,他和往常一样,穿着时下最新潮的衣服,骑着高头大马,大摇大摆地走过街市。
他这么做不出于任何目的,纯粹是为了赚足少女们的欣赏,满足他对自己外貌的虚荣心。
这在很多人看来,无异于浪费时间,可有哪个人又敢说自己不爱做浪费时间的事情?
在庸俗大众的生命里,百分之五十的时间是虚度的,所以玉凌风并不介意每天抽出这么点儿空来,照顾一下沿街少女们怀春的情绪。
少女的目光总是羞涩且单纯,她们不懂得很好地掩饰渴望,就算见面故作矜持,还是会在对方不落眼处伺机偷瞄。少妇的眼神就直白浅显得多了,玉凌风喜欢那种热烈不做作的挑逗,他本就是个富有活力和青春感的壮年男人。
可是今天上街的时候,竟有个女人从他身边径直走过,不曾瞧他一眼,让他有点儿纳闷。
玉凌风于马上回头,发现女人不仅没有偷瞄他,竟然连半点转身的意思也没有。
酒在杯里,杯在桌上。
上好的女酒,翡翠的杯盏,名贵的檀木桌,玉凌风却不像往常那般有兴致。
他左思右想,找不到女人不回头看他的任何理由。
饭食和美酒变得索然无味。
当他拿起剑准备结账的时候,却有个熟悉的身影走进了酒馆。
他刚才脑袋里想着的那个女人,神情落寞地走到他桌子的边上,二话不说坐下,拿起他酒碗里的酒便往肚子里灌。玉凌风愣住了,他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并没有做梦,一碗接一碗,他的酒坛子快空了。他终于制止了女人再往酒坛里舀酒。
“姑娘,这是酒,不是水。”他说了句不怎么聪明的话,当然,也不至于太蠢。
“我知道。”女人已有醉态,摇摇晃晃的,趴到了桌上。
玉凌风想脱身,可两边的酒客已用异样的眼光盯上了他,好像在夸赞他不浅的艳福,也似唾骂他不负责任,胆小懦弱,将女人灌倒之后却什么都不做。
在大多数酒客看来,什么都不做绝非君子所为,男人在这件事上的态度绝不能“君子”。
何况,玉凌风对这个女人也充满了好奇,于是,他扔下一点散银,单手扛起女人,大步朝他的大宛名驹走去。将女人脸朝下放到马背上以后,他解开了缰绳,翻身上马,为了不让女人吐得太难看,他决定骑得慢些,可周围人的灼灼目光又让他朝马屁股不由自主地抽了一鞭。
到家前,最让他害怕担心的事仍然发生了。
他的大宛名驹,他花大价钱定制的马鞍,还有他刚刚洗净的衣服,都被女人吐了个遍。
玉凌风只能自认倒霉,等到女人酒醒之后,他一定要问问她为什么突然喝这么多酒。
当玉凌风清理完自己的爱马和衣服时,他累得只想躺下睡觉,可他的床已经被熟睡的女人霸占了,她身体的曲线婀娜,香味、酒气与魅力一同散发,尽管心里有芜杂的念头,玉凌风仍克制住了自己,打了个地铺。
长久以来,他都是一个人睡一间屋子,从他幼年与父母离散起,他就绝不会留任何人在他卧榻之侧,包括那些与他享受过鱼水之欢的情人。
这是条不近人情的规矩,他已经严格执行了十九年,如今却被自然而然地打破了。
那晚,他睡得格外香甜,还久违地梦见了他的母亲俯下身子,张开双臂要拥抱他。
清晨。
凉风入窗,玉凌风的惺忪的睡眼又撑开了一些,他闻到了食物的香味,那种炙烤过的、烹煮过的米香与肉香。
桌上有一碗粥,几块煎得很熟的小牛肉,显然,为了让用餐者更好消化,牛肉已在火上待了起码半个时辰。
半掩的门被推开,女人端着木盆走进屋里,木盆里的水冒着热气。
玉凌风胸膛泛起温暖之意。十九年来,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家的感觉。
两个人就这么彼此凝望,不知过了多久。
隔了很多年后,在太岳之顶的玉凌风想起他和溱溱相识的点滴时,心房仍会一缩,就好像身上哪块拼图缺失了那般。
山巅的风凉薄,却凉不过那盆洗面的热水,黎明前的夜空黑暗,却暗不过那天熹微的晨光。
“你本是大梁的青年才俊,名字里又带‘风’字,我原来很欣赏你,想将你收为麾下八卦使,”子先生说,“我与你似也并无仇怨,那年,你为何要行刺我?”
玉凌风道:“不、是、行刺,是、教训。我、不想、杀你。”
子先生饶有兴趣地问道:“你难道不知,教训我比杀我还要难吗?”
玉凌风道:“我、知道,可、溱溱、喜欢。”
子先生大笑:“看得出来,为了改换容貌声音,你煞费苦心,居然还学豫让漆身吞炭,就是想让自己的名字从名人榜上下来,让人认不出你,觉得叶凌风已经是个死人了。”
豫让为报答智伯知遇之恩,欲行刺杀死智伯夺权的赵襄子。为了接近仇人,他在身上涂生漆,刮去胡子眉毛,割破脸皮,改换容貌,又吞咽木炭,变改了声音,沿街乞讨。
玉凌风并不否认:“我、知道、名人、榜、是你、号召、天下、人、助你、杀人、的、武器。”
子先生道:“如果你早知下场会如此凄惨,你还会听她的话吗?”
玉凌风没有迟疑:“会,我、爱她。”
子先生望着面目全非的玉凌风,笑不出来了。他说:“爱是很廉价的东西,尤其对于年轻人而言。”
玉凌风反驳道:“爱、不、廉价,廉价、的、是人。”
子先生轻蔑地冷哼道:“她就是个廉价的女人。她让你来教训我,不是因为她看中了你,而是因为她想气我,她想告诉我,她可以随时让江湖中最年轻最英俊武功最高强的男人为她赴汤蹈火,她想看看我是否会在乎她。”
玉凌风鼻腔里似乎可以喷出怒火。
子先生道:“你难道不知道在你从江湖里销声匿迹以后,她就顺利地成为了‘古树’的首领,号称‘青木夫人’吗?”
玉凌风知道。他当然知道。他只不过选择了遗忘。
可子先生绝没有从言语上放过他的意思:“因为在你为她冒险之后,她又重新找到了我,向我道歉认错,承诺陪伴在我左右。她让我这副衰老的躯壳再次获得了轻柔的爱抚,我又焕发了神采,所以我答应帮助她成为‘古树’的头领,杀光了反对她的元老。”
玉凌风在发抖。
子先生叹道:“你瞧瞧,她对你根本没有半点愧疚和怀念,她只是把你当作了接近、挽回另一个男人的工具。换句话说,任何人都可以陪她过那段幸福的时光,你不是什么特例。”
剑刺入身体的声响让玉凌风的身体微微颤动。
司马义与杨林的争斗似乎有了定论,两个人都倒在了地上,其中一人大口喘着粗气,另一人却失去了动静。
除了玉凌风,没有人去看他们,仿佛鼎鼎大名的司马义和杨林只是寻常的市井喽喽、阿猫阿狗,他们的生死根本不值得关注。
玉凌风眼中有痛苦之意。
“豫让、死、智伯,吾、今、效之。”他目睹了司马义的剑扎进杨林咽喉的一瞬。杨林不是他的朋友,——很少有人是他的朋友——却是他死里逃生、身负重伤后救他的恩人。
子先生指了指瘫在地上喘息的司马义,道:“那你去吧,为你的主子报仇。我给你这个机会。”
司马义躺成“大”字,斜眼瞧着子先生,他的喉结因急促的呼吸而上下起伏,他紧盯着玉凌风的一举一动。
玉凌风望着司马义,眼中的痛苦又加深了。
他忽然伸出拳头,砸向子先生。
这一拳的速度与力度都超乎想象,他眼睛所视也并非子先生,按理说,近在咫尺的子先生没有任何理由逃过他的拳头。
可这间不容发的一瞬,竟有五名身手矫健的高手提剑闪身而出,五把剑砍在玉凌风身上。
玉凌风早已抱定死志,他只想要把这一拳打到子先生身上。
拳头碰到胸膛时,已变得绵软无力,玉凌风的身躯分作了五段,再无后继之力。
但他仍然笑了,因为他的拳头终究碰到了子先生,这个时刻,他已蛰伏等待了十多年之久。
可他不曾瞧见的是,刚才为司马义递剑的面首拦在了子先生面前,挡下了玉凌风的拳头和从身体里飞溅出来的血污。
他终究没有对子先生造成任何威胁,就算他攻破了九十九道外城墙,子先生永远待在第一百道城墙之后,岿然不动。
“厚葬。”子先生望着玉凌风残破的躯体说道。
那白皙英俊的面首躬身道:“可是,他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理当挫骨扬灰,诛尽亲朋。”
子先生重重地扇了他一耳光,道:“赵襄子尚且安葬了豫让,难道我还不如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