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法台处仍然一片混乱,已经有胆小之徒起身离开。
谁都不想被一支羽箭贯穿前胸和后背。
台上的达摩和菩提流支仿若置身事外般沉默,菩提流支身旁站着衣袂飘飘的三名女子,离他们不远处是还在抽搐挣扎的任馨馨,许伯纯努力地半跪在她身侧处理伤口。
元子攸俯瞰着寺院内的景象,嘴角上扬,笑意讥讽。
他觉得炎凉世态就浓缩在了这一方小小天地之中,众生相,浮世绘,都是他乐于研究赏玩的对象。
他没有携带自己的正妻——也就是北魏的皇后——随行,跟在他身边的是鹿雪。
他不喜欢古板端庄的皇后。大他一岁的皇后,在各个方面似乎总想压他一头,言行举止之间颇有当年胡太后的端倪。他还是比较中意鹿雪,虽不是名门望族之后,却生了一副俊俏脸蛋,还有一双修长结实的腿。
想到那双腿,元子攸的喉咙就会发干。
然而他一次也没有碰过鹿雪的腿,他宁可远远地看着发馋,也不愿近距离接触一下。
有些东西靠得太近,对他而言反倒没有任何吸引力了。
拓跋皇家的人好像或多或少都有点奇怪的毛病。
王权是否也是如此?
当他真正坐上龙椅之时,他反倒怀念从前当小王爷的日子。
鹿雪就在元子攸近旁看着他,她猜不透这个男人的心事,这使得她没有丝毫的安全感。倘若你不清楚一个人内心所想,你又怎能掌控他的一举一动?
她就想掌控元子攸的一举一动。
牧童身边的“老太婆”曾经叮嘱过她,经历过很多女人的男人都是蚀骨剥皮的恶鬼。当他需要女人时,你会被照顾得很好,很周到,每天都似生活在蜜糖之中,可一旦他不再需要你,他踢开你的速度一定很快,快到你想不到,快到你根本无法预知他的离开。
鹿雪实在琢磨不出元子攸的意思,既然他连碰都不愿碰自己一下,为何又将自己带在身边?
她听到身后有声音。
几声极其轻微的呻吟发出以后,天子近旁的侍从一个接一个倒下,鹿雪猛地回头,看见一群弥漫着森冷杀气的杀手站在自己身后。她不由发出惊呼,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源自讶异。
她发现每个杀手的眼珠,都似乎被什么东西剜去了。
一群瞎子。
她望向元子攸,元子攸却连头也不曾转过来,仿佛石化凝固了一样。
“陛下。”鹿雪听见有人在说话,可当她望向那些杀手时,她竟分辨不出是哪个人发出了声音。
元子攸淡淡道:“何事?你们想杀朕?”他似乎对生死安危已毫无兴趣,仍旧平静得像潭死水。
“不敢,我家师祖有请。”
“你家师祖是这样请人的?”元子攸道,他无意识地抬高了声调。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这样和尔朱荣讲话。他甚至根本没有顾及架在他背后的刀剑。
盲眼杀手忽然分立两侧,从人群深处,有名僧人缓步走上前来。他的相貌极丑,额角生着一个可怖的肉瘤,走路时会颤动,让鹿雪感到反胃。
“得罪了陛下,老僧请罪。”僧人说。
“宝公沙门?”元子攸道。
宝公沙门夸赞道:“陛下记性真好,居然还记得老僧的声音。”
元子攸叹道:“那日你说我隆准而龙颜,是君临之相,我当然记得清清楚楚。我以前不怎么信命,现在却都应验了。”
宝公沙门微笑:“老僧的预言一向很少出错。”
元子攸冷哼道:“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后来我却想明白了,我成为天子,完完全全在你的计划之内。”
宝公沙门“哦”了一声,问:“此话怎讲?”
元子攸道:“因为拓跋家的局外人并不多,朝野内外,握有兵权政权的元姓之人太多了。”
宝公沙门道:“是啊,只有局外人干干净净,没有羽翼,没有势力,能够躲过河阴之变,不会遭到尔朱荣的忌惮和追杀。”
“甚至做皇帝。”说完,元子攸不禁笑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如此神奇,”宝公沙门道,“很多人挤破头想争抢的东西,另一些人什么都不必做就能获得。”
元子攸的眼光忽然阴沉下来,锐利如刀:“可你挑的第一个人选并不是我,对吗?”
宝公沙门流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惊讶。他问:“你是如何知道的?”
元子攸道:“我不会算,可我会打听。”
宝公沙门的眼神似乎到了很遥远的地方:“那是个很优秀的人选,比你要优秀得多。”
元子攸并未气恼,问道:“那你为何抛弃了他?”
宝公沙门道:“他太难掌控了,优秀的人总是难以掌控。”
元子攸“嗯”了一声,表示认同。
“而且他失败了,”宝公沙门说,“我是个迷信的人,失败过一次的人,我就不想再用了。”
“所以,我也不能失败?”元子攸试探着问道。
鹿雪从未见过元子攸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好像他才是臣子庶民,宝公沙门才是皇帝一般。
“你当然不能,天子是不容许失败的,”宝公沙门道,“不过,你最好也别盘算着对付我,连想都不要想。”
“那是自然,你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这里,杀掉我所有的贴身侍从,我怎么敢打你的主意?”元子攸道。
他的拳头捏紧,牙关咬得更紧。
“很好,”宝公沙门拍了拍他的后背,卸去了元子攸大半的劲力,“现在我们不妨来看看下面还会发生什么,等下,也得拜托陛下说几句话。”
他在元子攸和鹿雪之间坐了下来。他同样瞧了鹿雪很久,道:“你真是个尤物。”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全然不似那种轻浮的浪荡子,半是褒奖,半是觊觎,好像仅仅在陈述一个很简单的事实。
鹿雪感觉得到,宝公沙门将她当作了工具。
小人物的悲欢喜乐,不过是大人物掌中的游戏罢了。
初新与无名跟在司马笙后头回到了会场之中,人群因惊慌与恐吓已松散了很多。他们搜索着可疑的人,却惊奇地发现,几乎所有留在会场正中央的人都练过武功,甚至有几人还是貌不惊人的高手,太阳穴处凸起,手指干燥且修长。
“这根本不是什么讲法台,”无名凑近初新耳边说道,“而是修罗场。”
“打从一开始,我就没觉得这场论法只是论法。”初新长叹了一口气,道。
无名苦笑道:“我不该跟你来的,还是在某个小旅馆睡我的大觉比较好。我好不容易才成了名,还不想死。”
初新打趣道:“趁着你的名头还没从名人榜上下来,死得还算热乎。”
谈笑间,他们发现司马笙已隐没在人群之中。
“可怕的人,你永远不知道他会从哪里出现,在哪里消失。”无名道。
“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他从没有失态的时候,”初新道,“就算他要杀人,他的风度也永远是无可挑剔的。”
这些特质都让他想起曾经那个可怕的对手。
所不同的是,元欢已三十有五,司马笙还很年轻。
当然,在初新看来,他们最大的不同是,元欢已死了,司马笙却仍活着。
活着便能成长,活着,就大有可为。
“刚才你见到凶手之后,一直有话憋着要说?”无名忽然问初新。
“是的。”初新道。
“是什么?”无名问。
“我觉得凶手另有其人。”初新的眼神开始游移,扫过了在场大半的人,落到了讲法台上。
“是谁?”无名道。
“菩提流支。”初新说出了他内心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