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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摩老头,你自诩已尽识世间虚幻泡影,何故连这个女孩是谁都认不出?”宝公沙门的声音由高处传来。

他已经在很远的地方了。

老人皱了皱眉,嘴角渗出了鲜血。

他似乎受了极重的内伤。

看来与宝公沙门的决斗比看起来还要艰苦得多。

鹿雪的伤很难治愈,因为老人下了很重的手,根本没有留下任何余地。

这一抓换做是身强力壮的男人,恐怕也无法招架,更何况一介女流。

鹿雪的脑袋越来越沉,老人闪电般地封住了她的几处要穴,避免她因为流血过多而死去。随后,他也颓丧着坐在了地上。

元子攸大声喊来了御医,这位御医来得很快,但是刚才自始至终都不曾现身过,初新猜测,他大概躲在某处,揣测着元子攸和宝公沙门的胜败。

“失败了,从今而后都不会再有这样好的机会了,”老人低声呢喃着,“这个机会,我已等了两年。”

他开始不停地咳嗽,咳出的全是血。

初新走上前,轻拍老人的后背,问:“前辈,现在该怎么办?”

老人摇摇头。

他已没有任何办法。

“武功绝顶,更兼摄魂术加持,要找到他就已经是很难的事情了,更不用说击败他。”老人望着初新,道。

初新惊讶地发现,那双眼睛也已失去了年轻的光泽,逐渐死灰,就好像眸子里的火焰悄然熄灭。

“一定还有办法的。”初新对他说。

“石沉大海,飞鸟投林,要再碰见,谈何容易?”老人叹息道。

他艰难地支起身子,来到高台边上凭栏眺望,论法台鲜血淋漓,信众慌乱而无序,无一不在提醒着他,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巨大分野。

“我传教的本意是引发人类的善,”他回头,对几位年轻人说道,“可我发现,善好像是浮萍,飘零而短暂,混乱才是真正永恒的东西。”

初新、宋云、无名都怀着崇敬之心看着他,连元子攸也被他脸上那种神圣而又悲悯的色彩所打动。

“今日的洛阳真热闹,各路武林好手,佛教信徒,北方人,南方人,西域人,全都来了,”老人继续说着,“可他们之中,又有几人是真的心存善念,想要聆听济世救人的妙音?”

他又咳嗽起来了。

这一次,他像是无法停下来,血一股接一股地从他口中喷涌。

“陪我四处走走吧。”他忽然对初新说道。

论法台周围的人已缴械,这群江湖人士因扰乱秩序而被关入牢里,十天半个月是免不了的。他们并不是很在乎,他们之中有很多人本就是常出入牢房内外的,牢饭的味道还算熟悉。

宋云和无名带领星盟的刺客到处搜索宝公沙门的踪迹。

这一过程并不辛苦,因为宝公沙门根本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初新在永宁寺门前站了很久,老人迟迟没有迈步,而是问他:“我留给你的那身红袍,还在吗?”

初新从怀中取出那件猩红的长袍,他叠得很齐整,从来不敢随处乱放。

“很好。”老人说。

“物归原主。”初新将红袍递到老人跟前,说道。

“不,现在你才是它的主人。”老人推开了他的手。

“我?”初新不懂他的意思。

“我已经是个将死之人,我的那两个徒弟也是。”老人说。

“你到底有几个徒弟?”初新问道。

“我有很多徒弟,可能够继承我衣钵的,只有他们两个。”

初新沉吟着,忽然问道:“那是两个人?”

“是两个,”老人承认,“只不过,他们共用着同一具身体。”

初新的脊背有些发毛。

他想起在永宁寺大殿见到达摩时,确实感受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就好像有两双眼睛盯着他那般。

“前辈,您为什么说他们也......”

老人平静地回答道:“因为此番,宝公沙门的目的绝不仅仅是要让净土宗取代禅宗,成为佛教第一支脉,他还要杀死我的两个徒儿。”

初新问道:“他怎么才能杀掉他们?”

老人道:“其中一个徒儿已告诉了我,许伯纯找过他们。”

“许伯纯?”

老人点点头:“他提供了一种方法,是很古老的密宗法术,叫做死心法。”

初新道:“死心法?”

老人继续说道:“相传这种法术是为那些离修行成功仅一步之遥者准备的,使用之后,受术者便会六根清净,尘缘了结,达到忘情的仙佛之境。”

初新道:“听起来对修行之人似乎没有什么坏处。”

老人摇摇头:“可惜的是,很少有人能达到死心法可用的境界,那种近乎仙佛的境界。所有人都被七情六欲所困顿,挣扎着,彷徨着,离开情感,他们便活不下去。”

初新问道:“他们二人也达不到吗?”

老人道:“远远不到。”

初新吸了口凉气。他问:“那么,如何让一个人死心呢?”

“死心法中提及,要让心爱之人在受术者面前以不平和的方式死去。”老人说道。

“心爱之人?”初新突然很想呕吐,他发现远古时期的佛教,比他现在所见到的模样要怪异得多。

老人叹道:“而我其中一位徒儿的所爱,正是青木夫人。”

“什么?”初新的嘴像被塞了两个鸡蛋,张得大大的。

他想不到达摩这样的高僧居然与青木夫人还有渊源。

老人道:“许伯纯绝不会平白无故知道这个办法,一定有人曾同他提起过。他是个对医道痴迷的人,又急于救治各色各样的病人,必然会向我的徒儿说起这个方法。”

初新低声道:“估计就是宝公沙门和他说的。”

老人道:“我们用摄魂术将菩提流支和我徒儿的身份互换时,宝公沙门说不定已经知道了,而且将计就计,让青木夫人飞下高台,前去搭救。”

初新道:“这样一来,许伯纯就能趁青木夫人分心,出手偷袭。”

这一切看似毫无关联,却无一例外地发生了,而且环环相扣,步步紧逼。

宝公沙门的确是算计的高手。初新不得不暗暗佩服他。

老人说了下去:“巧合的是,我的两个徒儿,其中一人已误入魔道,他以为用死心法就能将另一人杀死,好让他独占那具身体。他一直都想这么做。”

初新有些恍惚,道:“所以他听信了许伯纯的话。”

老人有些语塞,缓慢地说道:“他本来是个很聪明的人,绝不会做类似的蠢事,可这份执念已扎根太久,像蛀虫般蚕食着他的耐心......”

初新沉默着,忽然道:“那么刚才在台上的达摩,是哪一个?”

老人道:“是爱着青木夫人的那一个。”

初新问老人:“你已告知过他这些事情了吗?”

老人道:“我都已经和他说过了。”

初新叹道:“刚才我看见他怀抱着青木夫人离开论法台,青木夫人还没有死。如果他听你的话,就不该这么做,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青木夫人死去,那样一来,他也会死的。”

老人苦笑道:“他一定会这么做的,谁也劝不了,连我也不能。”

初新理解,他明白那种感受。

无论如何,对心爱的人,他永远不能做到坐视不理。

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喊起来:“所以,宝公沙门一定去他们俩所在的地方,因为宝公沙门要确定他是否已死。”

老人点了点头,他赞同初新所说的,可他的身体似乎已无法支持他。

他又吐了一大口血。

“前辈......”初新扶住他。

老人摇摇晃晃地抓住了初新的手臂,道:“很久以前我便拜托过你,我今天再拜托你一次。”

初新在听。

“我把禅宗的未来托付给你,披上这身红袍,接替我。”

“接替你?”初新轻呼道。

“光靠你一个人的力量远远不够,你必须借助达摩这个组织一百五十年来建立的名声和威望,”老人身体的重量都靠在了初新手腕处,他的身躯并没有初新想象中那样沉,“届时你将拥有不计其数尊敬你,能够帮助你的信徒,只有这样,你才能与宝公沙门相抗衡。”

初新仍在犹豫,却听见耳畔有人高呼:“是他,是他杀了唐家和吴家的几位公子。”

初新明白,自己的麻烦来了。

他转过身,看见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朝自己走来,其中六人还抬着三具尸体,他认出那是吴惆、吴怅和唐觞。

他有些惊讶,因为他并没有杀死吴惆。

吴惆是怎么死的?

这些人又是怎么找见尸体的?

他仔细地观察着这群人,突然,他的瞳孔急剧收缩。

他看见了他想要找见的人。

司马笙。

司马笙正在人群中冷冷地盯着他,就好像丛林间靠树木作为掩护靠近猎物的老虎。

初新苦笑,只有苦笑。

怪不得司马笙要将“七月”还到自己手上,这样一来,倘若恰好撞见这么一群人,他的嫌疑便坐实了。

旋即,他便想到,这群人可能是司马笙喊来的,吴惆可能就是司马笙杀死的。

初新的脊背在发冷,他的汗毛一根根地竖起。

他发现这世上会算计的“宝公沙门”实在太多了,就算除掉一个,还会有新的层出不穷,并且手段越来越高明,性格也越来越残忍。

司马笙只和他对视了一眼,便悄然由人群中消失了,仿佛不曾出现过。

初新无法追赶他,因为他还必须应对跟前这些难缠的江湖人士。

已经有人不由分说地拔出了剑朝初新刺去。

一道影子由初新身侧闪过,初新听到了他的剑出鞘的声音。

接下来,他跟前拔剑的江湖客已被斩下一条手臂。

老人毕竟还是出手了。

没人敢再上前。大家都看清了那把剑。

那是一把过时的青铜剑,是一把断剑。

而在老人手里,这把断剑却成了削铁如泥的神兵,这不是剑本身的威力,而是老人深厚功力加持下的结果。

江湖客脸色煞白,失去平衡,跪倒在地上哀嚎。

老人冷冷道:“人是我杀的,事儿是我做的。”

他们不认识这个老头子,他们也都不敢追问他杀人的前因后果,他们只顾着发抖。

他们害怕稍有不慎,那柄剑就会将自己的胳膊卸下来。

初新松了口气,可内心还是很沉重。

老人居然承担了他的全部罪责。

见识过他的出手之后,没人会不相信他说的话。

“前辈......”初新呼喊道。

老人回过头,笑了笑,道:“别忘记你答应的事情。”

他掌中的剑忽然掉转锋刃,朝自己的胸口刺去。

残阳如血,如炙。

不远处,马蹄已越来越近,越来越疾。

陈庆之的部队,已来到铜驼大街。

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总留不住。

青木夫人的呼吸已越来越微弱。

银针深深地插在她的大椎穴处,就像恶魔的诅咒般顽固、恐怖。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他究竟是红袍人,还是达摩?

或者红袍人本就是达摩,达摩,也本就是红袍人?

二者本是一体,密不可分。

他的眼神温柔而慈悲,就好像是转世的佛祖,青木夫人盯住他的眼睛,内心平静而祥和。

她用极端方式追求着宁静,用古树和她自己来惩罚世间所有的男人,得到的一切却远远不如此刻那般充实、幸福。

爱真是一种神奇的物什。

跨越时间,跨越绝望和陌生,直达永恒的维度。

可惜,肉身是无法永恒的。

肉体的欢愉永远是短暂的。

银针仍在她的后颈处作痛,她迫切地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却似乎被东西塞住了,怎么也无法开口。

草坪上有野花,有顽皮的白兔。

有束花离她很近,一束小小的、黄白色的花。

红袍人以前曾提到过这束花。

似乎和曾经那场西天灵山的盛会有关系。

那日,佛祖拿出自己的袈裟和饭碗交给迦叶,叮嘱迦叶,在自己涅盘后不可死去,要等到下一个劫,将衣钵传给弥勒。

迦叶同样也是个很老的人,和众多少女想象中的不同,并非什么英俊少年。

可迦叶很爱花。他养了一个院子的花,有事没事便会趴在泥土中,和那些花说话。

他养的花里,其中一种就像极了鸡蛋,花瓣末端是白色的,起始端却是温和的黄色。

青木夫人伸出手,轻轻折下一朵,缓缓地放到了她的心口。

所有的动作都是那么寻常,却又是如此艰难而机械。

她已濒临身体的大限。

达摩没有帮她,他明白,她是个高傲的人,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他相帮的。

黄白色的小花终于贴住了她的心跳。

她在微笑。

两滴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在地上,成了两个湿湿的斑点。

他们不必再说什么。

风很轻,很干燥。

红色的云,橙色的天空。

琴声悠悠,环绕其间,徐徐流淌。

(本章正文结束,以下是关于洛阳的一篇番外)

宋道玉初来洛阳,什么都收进眼里,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夜里从不会为了泥金帖书辗转反侧,只会为如花美眷而寤寐思服。他的爹应该会后悔给他带了如此饱足的银两去赶考,以致他甘愿在此忘记虚构过的满腔壮志。

到底是毛头小子在外地,感觉没人罩,自我分析之后,一来不够身强力壮,二则自胎里就带了些混不吝,所以在五陵轻薄儿和游侠少年之中选择成为前者的一份子,并且很快承认了这种集体荣誉感,甚至想把这个身份印在名片上——这是他老宋家的优点也是缺点之一,他的爸爸在某一年上元节的家庭聚餐上点名批评:这小子跟我年轻时候一样!太容易相信别人了,有苦头吃!宋道玉说:爸爸,你这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其他家庭成员劝架的功力保证了那条街上的住户过节的质量,所以自那天之后,所有洛阳居民都意识到组建家庭需要具备这样的基本功,有人说片儿警爱和稀泥是现代社会的现象,不是的,这是有史可考的传统美德。

想要加入组织,有钱有闲还不够,在一系列宣誓完之后还要作下流状,择良家子调戏之,这是仪式感。

所以,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宋道玉刚醒就被前呼后拥地架去了白马寺。同伴们架人的技术熟练,中间他都没醒,到了,揩掉眼屎一看,好一个——冶游的儿郎,碧玉妆成的小娘子们,在洛阳城中大路相逢——春意浩荡如同春天打了个回马枪。路有五车并驾那么宽,银杏树得有最大的菩萨造像那么高,叶子的金色声势恢弘。始皇帝要知道后世有这样的城市,会把阿房宫再扩建一圈儿。

宋道玉有样学样,啐一口道,他妈的,洛阳就连树也那么繁华。

很快有一件事引起了他的注意。固然小娘子们个个争奇斗艳,只消摆个擂台就要开始选美比赛,或许是时人不知道一场比赛能捞多少油水,也或许出于是对美的包容,没整这个事儿,所以小娘子们只是暗暗地较劲,表面太平。

宋道玉注意到的是,参天银杏树下站着一个白衣男子,那人望着远处讳莫如深,仿佛站在哪儿,哪儿就成了望乡台,实在是不合气氛。所以与其说引起宋道玉的注意,不如说是引起了宋道玉的不满。不合气氛的人是最装逼的!再有两个字,罪加一等:没劲。没劲在这个年纪是不被允许的。年轻,挺拔,潇洒,像一段白玉雕成的竹子,这样的人如果没劲,谁看了都觉得没劲。

走到那人跟前,宋道玉假借于小团体的那股虚张起来的声势,随着一阵秋风,瞬间飘零如银杏叶。他觉得,项羽他妈的当时四面楚歌的时候应该他妈的,也是这种感觉吧,怎么说呢。走到这儿了不搭话也不成。

宋道玉说:“兄台,你好,你一个人在这儿站半天等什么呢。”

那人未及回答,另一件事就掠夺了所有人的注意,做人就是这样,一件事儿没想明白,马上又会发生另一件事。

一辆宝马香车正在路中间碾出一道车辙,将在场所有人分开两边儿,一边是悄悄的男人,一边是悄悄的女人,女人们集体念咒:不是她不是她。常言道先声夺人,可有些人根本不在意出场顺序。

车帘还是无可救药地被掀开了,那女人足尖点地,像是刚从温暖的华清池里出来之后有点儿怕冷,又像是天上的神仙没踩过凡间的地。秋风吹起她的面纱,紫陌红尘拂面而来,宋道玉离得远没看清脸,只是见那女人背影,轻烟一样缓缓往寺中行进,经过处,人们就低下头去,男男女女们居然在鸦雀无声中达成了一种罕见的共鸣。气氛就这么,不是被破坏,是被扭转了,就在她走过的地方,时空有些重叠。宋道玉改变了刚才的偏见,不合气氛的人不是最装逼的,让所有人觉得自己并不在场的人才是。所幸她的车离门口不远,总算走了进去,气氛得以恢复。

人声再次鼎沸起来。

那男人笑着给出了答案:“等的是她。”

离白马寺稍近有一个极大的酒楼,是公子小姐们afterparty的常设地。宋道玉与那白衣男子临窗对坐,出于纨绔子弟的职业素养,给才结交的这位新朋友介绍了至少二十种好喝的酒,但大唐物资之丰盛并没能引起那人的兴趣。

宋道玉:“还不知兄台姓名?”那人回答,张择舟。

宋道玉:“我叫宋道玉。酒,不喜欢?”那人回答,戒了。

宋道玉:“张兄做些什么营生?”那人答,写书的。

这回宋道玉心说:还当你是什么修道的呢,他妈的,嘴上问:“你今天等的那位娘子是谁?”

张择舟笑笑不答,扫了眼四周。宋道玉琢磨这意思应该是:就她,谁能不认识?

宋道玉不再问,他很有信心能从自己那群朋友那里探听到这个神仙妃子的消息,因为他们的脑子里都有一张城中漂亮女人的分布图,反正他们的脑子里也不装什么别的,当然能够记住每个女人的姓名。念及此,他作揖拜别了张择舟,回到住处。

当宋道玉向其他人提问完,受到嘲笑之程度是他始料未及的。大家一致认为,竟然有人,特别是一个男人,来到洛阳两个月有余,却不知道那是谁,此乃一桩足以把他踢出组织的奇耻大辱。那可是洛阳最美貌的歌妓,住在碎玉楼,但是样貌和歌声都不是人们将其与壁画上的仙女形象联系起来的理由,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没有名字。

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名字呢,这让人想不明白。宋道玉想起小的时候用墨汁在他父亲脸上画了一个象征长寿的爬行动物后,躲到了院子里,他父亲睡醒后的吼声响遏行云,但是这个八岁的孩童显示出了这个年纪不该有的聪慧——他没作出任何反应,书上说这叫按兵不动,直到父亲喊出了自己的全名,他才站起身、立马撤退到了母亲的房间。所以宋道玉从小就明白,一个人的名字是有重大意义的,是事关生死的。何况,她是一个歌妓,如果没有称呼,别人要怎么点歌呢?喂!说你呢!你给我唱一首《小苹果》。

那个时候没有这种歌,如果有的话确实可以喊“喂”,但她不像娼妓,像一位歌唱家,艺术家怎么可以没有个人标签呢?

“为什么一定要有名字呢?”

宋道玉掂着荷包去碎玉楼的路上想,那位小娘子一定会这样反问他的。他之前遇到的女人,多是问一些你爱不爱我,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之类的,问得多了也就其义自见,但“为什么要有名字”这问题要怎么回答,就连那些登科的才子,恐怕也无法回答。据传说,李白大概是能够答上来的,所以,要不就这么告诉没有名字的那位:下次我见到李白了帮你问一问。如果李白就在碎玉楼前,那是最好的,但他不知道李白长什么样子,所以和李白套近乎也很成问题。

到了碎玉楼前,充满问题的宋道玉见到的人,通身气派和他想象中的李白也没甚区别,那个人叫作张择舟。

张择舟,以他站在银杏树下的那种神态,在人群中再次被宋道玉给看到了,当时碎玉楼前是一个公共活动场地,有骑马的,有放风筝的,有在路边义结金兰的,有荡秋千的,有下象棋的,有收废品的,也有倒买倒卖的,有非法,有非非法,但正如之前所描述的,什么都收在眼里,却一概没有放在心上,宋道玉现在只有一个问题:

“为什么他在门口站着不进去?”

张择舟很老实:“没钱。”

宋道玉选了一个包间,以便于张择舟能够近距离地看清楚他魂牵梦绕的人。

未几,佳人掀开珠帘,盈盈下拜。

没有一个男人不会认可她像一朵儿桃花成了人形的这个比喻,而且,她说话就像露结为霜的声音那样好听,这样的女人就算等她再久一些,男人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两位要奴唱些什么?”

张择舟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好像不是来狎妓,而是来朝拜的。而无名小娘子的头低着,眼光清澈,垂下来的头发黑亮而光滑,如果没有人发出声音,这一幕能够持续到永远。宋道玉是个对深情过敏的人,如果让他坐着听完一首歌不跑,简直就像让怕火的人捏着燃烧的火柴一样难熬。可惜唐朝的人多少都有些深情,当时流行的歌里有一首叫渭城曲的,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新新啊不对,客舍青青柳色新,管他的呢,宋道玉想,反正这两句还成,但是西出阳关无故人这样的话,他无法认同,天下真的会有找不到朋友的地方吗?

事实上,多年以后,在被贬谪回乡的路上,他自然会明白阳关三叠的曲意,因为天下很多地方,的确是找不到朋友的。

不过此时的宋道玉并不知道自己喜欢听什么,于是就问她:“你最喜欢什么曲子呢?”

如果他没有这样反问,也许这一切都将变得不同。

当他这样问之后,张择舟从一种呆滞里回过神来陷入了另一种呆滞,小娘子离他们好像远了一远,泛着一种被雨淋过的光晕。

来到洛阳后,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最喜欢的歌是什么。

“奴最喜欢《莫愁乐》。”她轻声地说,并不希冀得到客人的首肯。

宋道玉可以像扔手帕一样转瞬之间想起又忘记十首像这样的散漫小诗。但张择舟显然受到极大震动,他缓缓吟道:“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宋道玉总觉得,张择舟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但是不能,不然他的声音为什么有些发颤?这不是一个对话,他们好像在各说各的故事,只有宋道玉是在讲话,不是在说心事,也不是要唱歌,他的问题是按照逻辑的:“小娘子为什么喜欢它?”

她抬起了头,给出她的理由:“莫愁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在芦苇荡里划着船,多自在,有个人知道她在哪里,知道她尽兴了自然会回来,于是在岸边等着她,多好。”说罢,光华黯淡。听了这话,张择舟的神情如程门立雪一般虔诚,甚至宋道玉也觉得颇有道理,等一个人等得略微有些心焦的时候,那个人要是出现了,就会无比地受用,可是转念一想,他妈的,从她嘴里说出来这些,怎么听上去,竟然有些可怜?而且,她说的这些,仿佛是曾经拥有过又失去了一样,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自己也要像姓张的呆子一样,着了她的道吗?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冒出来,他把整个荷包沉甸甸放在桌上,说道:“我有一个要求。”

“客人请说罢。”

宋道玉说:“你不要连名字都没有,这样太可怜了。从此以后,你就叫莫愁吧。”

她没有说话。

宋道玉笑笑:“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吗?”

她没有说话。在片刻的沉默后,依依不舍的张择舟还是跟着离去的宋道玉走了。而荷包就被留在了案上。

碎玉楼下是很热闹的,什么人都有,但却没有水,也没有船,更没有芦苇荡。他们走到楼下,看到一个老乞丐看着天说要下雪了,实际上离下雪还有很久,宋道玉用完了所有的钱,所以他相信老乞丐说的,大概真的马上就快要下雪了。

他便抬起头来,喊了一声:莫愁——

张择舟也喊:莫愁——

谁知洛阳的居民不假思索地爱凑热闹,此起彼伏喊了起来:莫愁。莫愁。莫愁。

碎玉楼上一扇窗户轻轻被推开,她探出身子看着他们,她被这个名字唤了出来,从此便受到了这个名字的拘束。

宋道玉离开洛阳时,觉得很快活,这是他第一次来洛阳,他觉得不虚此行,唯一的遗憾是,那年他离开洛阳的时候,没有见到张择舟,也就没有道别。

莫愁有了名字,这事很快传遍了洛阳城,所有百姓都开始发表意见,当时小报记者还走街串巷地做了民意调查,有百分之85.37的人支持她用这个名字。一直持续到那年的初雪,他们才开始讨论别的事情。而那时,宋道玉已经回到家中,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开始用功苦读。望着庭院里的雪,他想起遥远的洛阳,以及洛阳城里的两个人,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

宋道玉就快要上任了,他要留在长安了,他很高兴自己并没有去什么偏远的地方。如此一来,便能常常去看莫愁,常常去白马寺了罢?

当然洛阳也不止莫愁和白马寺。

张择舟这个人,就像鬼魅一样,你想到他的时候,总是会如期出现在那里。关于这一点,宋道玉的爸爸觉得很讨厌,因为这样的人听起来十分不祥,自己的儿子作为班干部应该多结交一些班干部,而不是和这样神出鬼没的人喝酒,第二次去洛阳之前,宋道玉的爸爸首先就问,你这个朋友是做什么的,成绩好吗,宋道玉答不上来。

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考场上放下笔的那一刻,宋道玉马上就有了一种能够金榜题名的直觉。同样地,依靠直觉,他认为这个秋天,也能在白马寺前看到张择舟。

洛阳的秋天与别的地方,其实无甚不同,但白马寺前的银杏树,却有别于其他。寺内造像威严,法度堂皇,寺外的众生不知疲倦地流转于六道因果,一而再再而三地漂浮起来,又尘埃落定,好像只有那棵银杏树,不曾投入轮回,它只是每一年都重复着同一个秋天,每一年都延续着上一个秋天。往往有人盯着看,超过两分钟,就会产生一种幻觉:认为自己是纷纷落叶中的其中一片,那个时候这叫顿悟,现在叫做抑郁症。产生这样的幻觉以后,人们往往会选择进去聆法,找个法师聊一聊,其实和现在的心理治疗,并无不同。

果然,张择舟又在银杏树下,是在等莫愁来进香吗?宋道玉想起那年在碎玉楼前,张择舟说自己没有钱,所以只是站着。可进入白马寺,难道也要入场费吗?这一次他没有问。张择舟看见宋道玉仿佛并不惊讶,于是省略了一系列不必要的寒暄,达成了去喝酒的共识。

在酒楼里,宋道玉终于了解到张择舟在写什么,原来是传奇故事,这真像是他会做的事情。张择舟说他写了很久很久,问他有多久了,却只说记不清了。宋道玉抑制住了告诉对方自己是如何从安排日程表和机场畅销书中获得了现在成就的冲动——“读完这六本书,你离自律又近了一步”——好在宋道玉并没有随身携带这些书,但不可否认的是,在还没有正式踏入官场之前,他已经被一些东西慢慢地吞噬进去。假如向下有无底洞的话,向上一定也有一个无底洞。

其实,他此行很想看看那些故事,但张择舟却说,并不曾落于纸笔,只是在脑中。宋道玉失笑。

假如机场的书店能够多放一些童话故事,也许世界会变得更有意思一点儿。但是入仕之后,宋道玉现在大部分的愿景都寄托在了官场上,他想起颜真卿,他也想用碑铭一样郑重的笔法,给所有事情安上一个名堂。他本想劝张择舟把故事写下来。可是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变得不爱怂恿人了。

那天晚上,在碎玉楼中,他们开始喝第二轮酒,

莫愁同他们热热闹闹地喝了个烂醉。到后来,宋道玉高兴极了,邀请附近所有的居民都来喝酒,风头一时无两。人一多,空气变得难闻,莫愁是唯一没有喝醉的,她推开那扇窗,吸了一口被月光滋养过的冷鲜空气,每一次这样热闹的宴饮,都令她感到悲伤,见盛之始,伏衰之机,这让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参与到任何集会中去。

第二天宋道玉醒来的时候,张择舟早已如所料那般不在此处了。莫愁为他端来茶盏,他喝了一口之后,记起昨天晚上张择舟说了很多祝福自己的话,其中一句好像是:有去有回。他看着茶汤一点点翻出玉色,对那些话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他问莫愁,你会随我同去吗?莫愁笑着摇摇头。

他顿首:那我一定会常常来洛阳看你。

长安毕竟是长安。任职之期在近,他再一次离开了洛阳。

当宋道玉完全浸淫到权谋中的时候,莫愁已经在洛阳成为莫愁很久了。

洛阳的百姓都知道,白马寺出入着许多会去进香的权贵,洛阳的百姓都知道,白马寺总是能见到莫愁。于是便有小报记者津津乐道,说这个莫愁去白马寺,其心不纯。甚至连宋道玉也渐渐地默许这个消息的传播,因为在数次提出要带莫愁去长安的要求被拒绝后,他本能地认为是自己的官职还不够高。莫愁淡淡然,就像从前那样,什么也不说。

但有一个人却永远不会相信小报记者。

张择舟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洛阳的,也忘了来洛阳之前的事情。有些人说,忘了,一准是在骗人,那张择舟脸上那副表情,他都不用自己说,你都会觉得这个人什么都不记得了。在偶遇莫愁之前,白马寺前那棵银杏树是唯一令他感到慰藉的事物。他有时候也会反思,怎么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呢?所以除了在银杏树下发呆,他还喜欢游荡在人多的地方,诸如今日的公园、公共汽车、地铁站,那时候也有,听别人交流也许能够使自己记起一些什么,这也是他的一个长处:他能够听见别人在说什么,每个人,即使离得有些远。

他询问过碎玉楼下的乞丐,你觉得失忆这个事儿正常吗?

乞丐说,我给你搓一个泥丸,保管能治好。当张择舟发现泥丸的产量和不洗澡有着必然联系的时候,他始终还是没能跨过这个心理障碍。历史上有好多神仙传记,都有类似的情节,也就是说,张择舟要是吃了那个,可能就和历史上那些人一样得道了。

本来他认为自己是很奇怪的,但他慢慢就发现世界上什么鸟人都有,有一天,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他赦免了自己。

也不知道来洛阳多久之后,终于被他碰见了莫愁,就好像他已经找了她很久了。

莫愁的脚步很轻很轻,让他想起汉宫的飞燕,可飞燕已经成了死无对证的事情,而莫愁现在的美丽虽然是眼见为实,也终有一天要死无对证。既然飞燕不像飞燕那样自由,那么莫愁是真的莫愁吗?

他发现莫愁常常来白马寺,这让他更执着于站在寺前,他不知道自己会等到什么。偶尔莫愁也会注意到他,在她从寺中出来,也会投来目光,但仿佛是不敢多看似的,又立马转开去。只有她的侍女会盯着他笑个不停。

他认为这是一种恩情,她竟然没有像所有人那样笑他。他不记得谁笑过他了,对他来说,就只有莫愁,和其他人。其他人笑不笑,又有什么关系?

他偶尔也会在碎玉楼前听听她的歌声,因为他不像别人一样,需要上楼才能听见,而且,这样的距离让他更安定一些。

他屈指可数与莫愁相对的那几次,都是宋道玉带他走进去的。当她说自己最喜欢莫愁曲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条仔沙滩上搁浅许久的鱼,终于被潮汐带回了海里。她说的那个莫愁,芦苇荡里的小舟,好像都在遥远的地方存在着。可他分不清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还是真实的记忆。他想要告诉她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但他又有什么证据呢?

宋道玉去了长安之后,张择舟就再也没有那么近地见过莫愁,也许是自己所说的“有去有回”过于像句谶言,打击了他的踌躇满志。其实宋道玉的确常常来看莫愁,他来得总是很隐蔽,并不愿意被任何人看到,也的确没有任何人知道,除了她的侍女,除了总是遥遥观察着碎玉楼的张择舟。

而这一年开始,宋道玉渐渐来得少了。张择舟不仅发现了这一点,还发现了另一件事——有一个人总是在夜里悄悄地来。张择舟并不知道那是谁。而莫愁也变得很少出门。

宋道玉在自己宅子门口见到小元的时候,眉头锁在了一起,她的侍女来了,她却没有像他期待的那样出现。是啊,她又怎么可能来长安?小元的脸上带着一种弃妇的神色,泪痕犹在,他冷笑道:“发生什么了?”

小元哭道:“姑娘要嫁人了,把仆从老少都遣散了,就连我也……”

宋道玉没有听清:“嫁人?”

小元解释道,莫愁要嫁与他人作小妾,情意甚笃,新郎的父亲是一位将军。

宋道玉忽然有一刻平静,他想起那时她说的芦苇荡,本来想等辞官还乡后,带她去一个那样的地方,到底是自己不能抽身,还是她也从未真的这样希望过。他看着小元,走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那里发出一阵不能自已的笑声。

这一年秋天,小元成为了宋道玉的正室,风光无限地被娶进了他的家门,她知道宋道玉并不喜欢她,可是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慰藉。坐在花轿里,小元体谅了莫愁,她想,在洛阳,小姐一定比这更风光吧?

她并不知道,莫愁的出嫁,只是在夜里无人时,被一乘轿子从小门抬了进去。

宋道玉的父亲听到儿子被贬谪的这个消息时,想起多年前自己说过儿子太容易相信别人的这个评价。他由衷地懊悔。有些事如果不说而发生了,就是倒霉,说了之后发生了,那就是命中注定的倒霉。前者尚能被安慰,后者就只能认命。当宋道玉发现构陷自己的人竟是在朝中最好的朋友时,他的信念随之瓦解。

在出牧边城的路上,他突然想起洛阳,那好像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他想从张择舟的口中再次听到那四个字:有去有回。

而莫愁呢,她是不是在镜子前妆成熏香坐,持着珊瑚枝和满月一般的团扇,容貌还像从前一样?

于是他带着小元回到洛阳。

宋道玉是个对气氛很敏感的人。当他踏入洛阳城的时候,觉得洛阳好像比以前安静了许多,也许是他心里的寂寥过甚,又或许是随着气温变冷,大家渐渐变得不爱说话。

碎玉楼周遭的居民早已不认识宋道玉了,但有的人还记得小元,因为她也算是个颇为好看的小娘子,当他们骑着马行过街道的时候,一些人对她展露笑容,对她所骑马的血统表示赞许。宋道玉在临行前选了两匹最好的马,他说想早日地到达边城,但小元心里明白,其实他是想早日地到达洛阳,他想把在洛阳得到的东西,全都还给洛阳,去掉这里的一部分烦恼,就去掉了很大的一部分烦恼。

然而还没近前,小元就发现路上铺着红毯,马都不知道怎么走了,马没有收过这样的训练,是该往铺着毯子的地方走,还是往没铺的地方走?两匹马面面相觑,把宋道玉和小元从马背上甩了下来。宋道玉觉得有些悲凉,这马和他一样不知道哪儿才是路,因此犯了浑。其实他很想在马屁股上踹一脚鼓励它们去寻找自由,但边城靠走是走不到的,他吩咐家丁把马先抓住。而他和小元则沿着红毯一直走到碎玉楼前,小元脱口而出:怎么这么多花圈?

宋道玉说:不,这是花篮。

他们抬头一看,楼顶的灯牌上三个大字:售楼处。有些靠右而不是居中。楼字是楷体,售和处两个字是黑体,显然楼字是碎玉楼的楼。

小元立刻慌了,四顾喊道:这里的主人呢?这里的主人呢?

里头出来一个打着领带的人,是之前在楼下的那个乞丐,他笑着问,您们看房吗?那个时候还没有领带,也不兴领带,但由于他们卖的楼盘位于今天的莫桑比克,也为了显示和别的售楼处不一样,推销员打上了领带。小元认出来,那分明是从二楼窗帘上裁下来的一段绦子。

小元一下子就哭了,碎玉楼中的每一样物件儿都是莫愁自己选的,就算没能带去夫家,也不可能租出去。她不要碎玉楼了,不是逃难去了,就是死了。

马上,售楼处的人就为小元的想法作了证:嫁给将军儿子的那位小娘子把个好端端的丈夫克死了,听说是得了什么急症,她自己个儿也寻了死,将军觉得大大的不吉,听说把她草席一卷,就埋到了城外。

小元把马鞭恨恨地往地上一抽,说:这不对,小姐是不会为了那个人寻死的。这不对!

宋道玉和小元想为莫愁在白马寺安一个灵位。

等小元在客栈里哭完,已经是傍晚了,寺门眼看着就要关上。

宋道玉连忙抢上去说明了来意,小沙弥带他们去见主持,向主持交代完这件事,他问了他一直很想问的那个问题:张择舟,也就是常常站在寺门前的那个人,他去哪里了?

主持合十说,这你就要问我的师弟了,只是,他常常像乞丐一样行走在城中,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宋道玉找到推销员的时候,他正在碎玉楼的天台上调整灯牌的角度,如之前所说的那样,这三个字不够居中。

宋道玉问:张择舟呢?

推销员问:张择舟是谁?

就是常常站在银杏树下的那个人。

人?那只是亡魂,和女施主的父兄一样,因援军不到而枉死沙场。

亡魂如何有形?

执念过深,自然成形,执念一解,形体自然泯灭。

他为何总在门外?

哪里有门?

宋道玉在边疆病死的时候,还是壮年。

在去世以前,他常常对小元说,自己的心里积了太多的灰尘,马上就要跳不动了。小元总是生气地回答:胡说!但她知道他不是在胡说。

他在碎玉楼里找到了一份征兵的名录,和张择舟的书稿。

莫愁曾在那名录上面,用朱笔无数次地勾画其中的两个名字,这两个人是父子,都姓卢。他每次看,都会想起自己在碎玉楼下第一次喊她:莫愁。

也许没有名字的人,就没法记在生死簿上。

去世以前,他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了小元。

芦苇荡边的人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乡人了。自从那一年男丁尽数成了征人,一去无回。留下的多是妇人、老人和孩子。

小元按照张择舟的书稿寻到了这里。

他终于还是写了下来,他少年时候,曾等候归舟的芦苇荡。他所写的景象和小元所见的没什么不同,但在故事里,莫愁是一个水泽上的神女,在这里等候少年郎归来。

芦苇荡边浓雾弥漫,黄昏时分的最后一丝光线将要融化在涟漪里。

小元唱起从前莫愁常唱的歌谣,风把她的声音散播到深深的苇丛中,也吹开雾,她这才见到数丈外的水面上泊着一艘小船,船上站着一位年迈的艄公,他张望着岸边,喊道:“是莫愁回来了吗?”

她觉得欣慰,原来小姐她,真的叫作莫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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