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衙后堂。
王汉之正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内踱来踱去。
他的头发原本已是灰中带白,经过这几日,花白了一半。
对于赈灾,王汉之这个老官员经验极其丰富,但是他却知江宁城错综复杂,不是他这个四品的知府轻易能控制得住的。但是那日募得十二万余贯钱后,他的心头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然而,事情远非他想得那么简单。
不过十余天时间,江南的米粮,由一贯八百钱一石,突飞猛涨到三贯一石,竟然还一直持续在涨,现在已经涨到三贯五百钱一石,足足翻了一倍,而且居然还买不到粮。
按理说,近年来连年天灾,各大粮商早已有蓄粮,不应该涨到这么快,去年最高也不过涨到两贯,随后又下跌到一贯五百,今年就算水灾再严重,也应最多涨到三贯。
然而,十余日来,各大粮商手中的米粮不是被人抢购一空,便是囤积在手中不卖,使得市场上得以流通的米粮日渐见少。
王汉之当然知道这幕后是谁在操作,可是却无可奈何。
米粮和私盐是郑家的立身之本,郑家掌控了江南东路大半米粮的生意,除了郑家,其他人也绝无此能力操控整个江南东路的米粮市场。
为此,他不惜自降身份,以四品大员之身,三番五次前往郑府求见郑安,却屡次碰壁。
“郑家也是皇亲国戚,岂可扰乱地方,大发国难财……”
不过,说这些没用,郑家一向就是靠非法经营起家,发国难财这种事情在郑安手里又不是第一次干,否则郑安何以从一个小混混步步为营,一举成为江南赫赫有名的富商。
再者,原本赵、谢一家,如今王、赵又联姻,郑家在江南的地位岌岌可危,而王汉之与王家又一向走得很近,郑安早就有修理王汉之之意。
而最重要的是,郑家这次不但号召各大粮商囤积米粮,待价而沽,自身更是倾尽全力,囤积了三十余万石的米粮,再以高达每石四五贯的粮价出售,那将是近百万贯的利润。
凭此一战,郑家便可威震整个江南,势压赵、王、谢三家,扳回劣势。
商场如战场,无论是号称女诸葛的谢芸,还是有儒商之风的谢虞,抑或是沉稳的王桐,终究是忽略了那退居幕后的郑安,把他当做没牙的老虎,否则也不会出现郑家及其关联的粮商连续在江南之地抢购了近十日才反应过来。
只是他们三家原本的生意并不在米粮之上,就算是郑家大赚一笔,也不至于对其伤筋动骨,真正要伤筋动骨的是他王汉之。
不但官府库存的粮食日益减少,赈灾难以为继,就是城内的百姓因为买不到粮,家中的余粮也不多了。
一旦城中粮尽,届时不只是十万灾民缺粮,城内的二十万土著百姓也将无米下锅,势必生乱。
当然,届时郑家是不会让城内彻底大乱的,指挥让其乱到即将不可收拾的地步,再以高价售粮,趁机大捞一笔,而他这个江宁知府,便是做到了头。
此刻,他终于知道他的前任张庄,只担任了三个月的江宁知府,便败退了下来,江宁的这趟浑水……实在太深了。
就在此时,门外的传报,打断了他的思绪。
“赵家公子,谢家大公子,王家二公子,同求拜见知府大人。”
王汉之收敛心神,急声道:“速速传见。”
话音刚落,赵皓、王珏和谢瑜三人已闯进了后堂大厅。
一番施礼寒暄之后,三人刚刚坐定,心急口快的王珏,便抢先问道:“郑家图谋不轨,城中即将粮尽,不知府尊大人欲将何为?”
按道理,以三人的身份,虽然算得江宁城中富二代的翘楚,却是没资格问王汉之这番话的。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王汉之也一向开明,所以丝毫也没有介意三个热血公子的鲁莽。
王汉之眉头紧蹙,许久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江南东路的米粮,尽皆在郑家的掌控之中,除了郑家自身囤粮之外,余者亦皆郑家马首是瞻,想要在江南东路平价买粮已是妄想。而两浙路此次水灾,远胜江南东路,更是无粮可卖,唯一可图的,便是江北。”
三人都是未及弱冠的后辈,若非形势紧急愁白了头,王汉之是无论如何不会再三个小辈面前吐露心声的,此刻却是无所不谈。
“江北的粮商,以黄文虎马首是瞻,而郑安又与黄文虎有过命的交情,恐怕郑安早已打了招呼,想要从黄文虎手中买粮,怕也是难上加难……”
王汉之的语气中,充满了浓浓的无奈,无奈得令人绝望。
“黄文虎何人?”赵皓皱眉问道。
王珏道:“黄文虎者,以贩私粮出身,后创淮南粮帮,乃至席卷整个江北米粮之市,又因其昔日在江湖相争之中瘸一足,人称‘跛虎’。”
“跛虎?”
赵皓的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什么似的,眼中露出一丝亮光。
王汉之叹了一口气道:“如今之计,恐怕只有老夫亲往江北一趟,与江北同僚共同说服黄文虎售粮,以解江宁府燃眉之急,再无它途。只是此人一向唯利是图,恐怕希望渺茫……”
王珏听得暴躁了起来,愤愤然道:“郑安心怀叵测,故此身怀恶疾,乃是罪有应得;而那黄文虎之子,年近三十而无所出,据闻已成阉人,也算是报应!”
“什么?”赵皓突然腾身而起,眼中神色大亮。
王汉之等三人齐齐露出疑惑的神色,不解的望着赵皓,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激动。
赵皓细细思索了一阵,眼中的神色越来越亮,当即朝拱手道:“府尊大人乃朝廷四品大员,岂可屈尊求那草莽粮商,在下愿与两位兄长,明日启程,奔赴江北,当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服那黄文虎平价售粮二十万石,以解江宁燃眉之急。”
“甚么?”王汉之见得赵皓那般自信满满的模样,瞬间凌乱了。
谢瑜和王珏两人更是满脸不敢相信的神色,只觉赵皓在说梦话。
赵皓沉声道:“两位兄长,可敢与愚弟同往江北?”
两人瞬间被他那慷慨激昂的神色所触动,却又半信半疑的说道:“若贤弟有成竹在胸,我等自然愿与贤弟同往。”
赵皓望向王珏,淡然道:“贤兄素知愚弟从不说妄言。当日我与郑峰以和丰楼为注,立下赌约,世人皆道我必败,结果如何?又上月我与贤兄言,我必过六艺之考,娶令妹而归,结果又如何?莫非,贤兄如今还不不肯相信愚弟之能?”
这句话,是说给王珏听的,也是说给王汉之听的。
难道,江宁数十万百姓的安危,我王汉之的晚节,尽系在此子之手?
而那谢瑜和王珏,细细想来,这个昔日的纨绔子兄弟,近半年来还真做了不少令人出乎意料的大事,终究是选择了信服。
“既然如此,我等明日启程,随贤弟共往江北。”
赵皓哈哈一笑,对王汉之一拜:“请府尊大人稳坐江宁城,多则半月,少则十日,我必带二十万石米粮而归。”
直到赵皓等三人的背影消失在后堂大厅门口,王汉之仍就像在梦中一般,望着门口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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