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长宁送了方常胜后回到谷中,上了二楼的书房,打开楼板密格,从中取出两本药书,其中一本是为“百草经”。这“百草经”如“百虫毒经”一般,都是苗家几代人呕尽心血所着。
“百草经”记载着天下诸多奇花异草的形状、药性,味道,生长的环境,上次苗长宁与皇甫秀出外寻药之时,带着“百草经”才未被甘少龙连同“百虫毒经”盗走。
望着这两本祖传经书,苗长宁思绪万千,其先辈之人亦如传说中神农尝百草一般,踏遍天下群山诸谷,尝遍诸多传世药典未曾记载的草木,了解诸草寒、温、平、热之性,以利于行医救人,却也付出了不少的代价。
苗家先辈中曾有两人为尝药草几欲中毒身亡,而皇甫秀勤勉好学,出去釆药之时,也亲尝药草,以至阴阳失调,不能怀孕,纵然苗家医术精湛,也是不能治愈。
苗修竹与皇甫秀成婚一年后,知道无法治愈不孕之症,便想收养一两个孩子,九年前路经安州之时,遇见一位二十余岁仆人打扮的女子,身边带着一位几个月的婴儿行乞。打听之下,方知这婴儿仍是黄州一户人家孩子,兵荒马乱之下举家内迁之时,路遇盗贼劫抢,家人皆被群盗所杀,唯她与这孩子得以幸免。
苗修竹夫妇有意收养,那名唤青娥的仆人自是高兴不已,便随着苗氏夫妇二人来到药王谷,回到谷中之时恰逢下雪,便取名苗珂雪。
苗长宁见苗修竹夫妇收养了苗珂雪,也是如亲孙女一样看待,许是苗氏夫妇平时过于溺爱,苗珂雪性子极是任性无理,稍不如意便哭闹使性,自使苗长宁甚为头疼。
这十余天来,他观察常青青言行举止,却是懂事知礼,又见她言及甘少龙之死悲伤之态,对方常胜离别依依不舍之状,知她是有情有义之人,便心生让苗修竹夫妇收常青青为义女之意,想到此处,便将苗修竹夫妇二人喊到了书房。
“你们的安爷爷过逝也两个月,谷中的一些杂事青娥一人也忙不过,幸好青青带着袁伯前来,一些药草打晒藏贮也多了个帮手,袁伯毕竟不是你安爷爷那般熟悉药草存放之理,修竹你平常要多教教袁伯。”原来那安姓老者已是过逝了。
苗修竹闻言忙点头称是。苗长宁望着桌上的两本经书,长叹一声,言道:“哎,为父当年答应楚先生,非我苗家之人,不传这经书医术,这百虫毒经记载着天下诸多毒虫的毒素提练之术,也记载着解救之法。传到良人手中,是为济世救人,传到恶徒手中便是害人,故而选择传人一定慎之又慎,若如柳宫文之辈……”
顿了一下,目光转向皇甫秀,“秀儿你当初不听为父之言……哎,算了,以后传人需谨尽祖训,不得再行尝试药草之举。”
皇甫秀脸带惭色与苗修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苗长宁似是无奈的摇了摇头,站起身子从书柜上众多药经中,取出一本封面写着“诸草杂论”的药书,翻开药书,从中拿出两张折叠的发黄纸页,“这是当初楚先生未曾毁去的“千机散”药方,我药王谷行医救人,却无意害了楚先生……本想将这配方毁去,但想此方仍先辈心血,终是不舍,你二人切记,日后若非我苗家之人不可传之。”
“而……”苗长宁似有所虑,沉吟片刻道:“珂雪虽非你二人亲生,但我亦待如亲孙女一般,可惜刁蛮任性,恐非我苗家医术传承之人。”
苗修竹夫妇一时大惊,相视一眼后,苗修竹惶恐道:“都怪孩儿二人平时教导无方,望爹爹息怒。”
苗长宁右手摆了一摆,缓声言道:“这并非全是你夫妻二人之错……人受父母精血成胎之时,孕育于母体内六月后,灵识已生,母亲的喜怒哀乐亦是能为胎儿所感。若那母亲善嫉,那孩子的生性大多也是如此,呵呵,这就是所谓的天性吧。”
“想是珂雪的生母怀她之时,诸多不顺,以至心神喜怒无常,导致珂雪性子也是如此吧,但也与你二人平常教导有关,以后莫要随她任性,反而是害了她。”
“为父看这青青一个人能从柳宫文手中逃脱,足见其聪慧过人,胆色、定力皆非寻常孩子可比,小小年纪又有情有义,是我学医良才,想让你二人收她为女,你们看如何?”
夫妇二人闻言大感意外,一愣之下,却皆脸显喜色,苗修竹喜道:“但凭爹爹安排,若是青青能应允,孩儿二人自也是欢喜不尽。”此言确是不虚,他夫妇二人知悉常青青父母双亡,本也是有此想法。
“那你二人询问一下青青的意思,若是答应了,为父就将这两本经书之上的医术传授与她,也是不违当初答应楚先生不传外人之誓,至于珂雪……先传武动心法,而医术等她性子稳定下来后再说吧。”
苗修竹夫妇二人又是相对苦笑,心知苗长宁并非不喜苗珂雪,但诚如苗长宁所言一般,以苗珂雪喜怒无常的性格,此下确非是传承医术之时。
二人告退而出,皇甫秀便将常青青带到院前的小溪边上,蹲下身子,理了理垂在常青青肩上的两根辫子,笑道:“青青,比半年前在那小庙见到时又长高了许多了,亦漂亮可人不少了。”
当初甘少龙带着常青青过宿在山神庙时,皇甫秀夫妇曾也见过常青青。
常青青睁着水灵灵的眼睛羞涩笑着,皇甫秀怜爱地摸了一下她的小脸蛋,柔声道:“阿姨知道你这近年来的变故,甚是难为了你……想爹娘了吧?”
常青青闻言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想,也想义父……”
话音未落,眼眶已见湿润,皇甫秀叹了一下将她拥入怀里,轻轻地拍了拍她因抽噎而颤动的小背,“那阿姨与苗叔叔当你的父母亲好不好?”
常青青应是许久未曾感受到母爱的诃护,此时只觉得皇甫秀拥抱如母亲徐氏般的温柔体贴,瞬间近一年的心酸苦楚涌上心头,不禁失声痛哭,泪流满面,皇甫秀生性善良,但觉怀中的常青青悲伤涕流,自也感触心酸,却也是泪花湿眼。
良久常青青方自离了皇甫秀的拥抱,擦了擦眼泪,见到皇甫秀眼角带泪,想用衣袖帮皇甫秀擦试,却被皇甫秀握住小手:“阿姨刚刚说的事,你可曾听了明白?”
常青青一愣,旋即悟出皇甫秀欲收自己为养女之意,当下问道:“那……那是不是以后要叫苗青青了?”
皇甫秀也是一愣,复笑道:“那是自然了,怎么,你不愿意改姓?”
常青青来到药王谷近半月,自也感觉岀苗长宁等人的善意,对于苗修竹夫妇要收自己为养女之事,心中也是愿意。但知哥哥常山还在世上,自是不愿改名换姓,唯恐以后错了相认机会,当下点了点头,将自己心中所虑诉与皇甫秀听。
皇甫秀听了又是一番感慨,“青青这般懂事,想来爹爹定也不会计较这姓氏问题,好,那青青现在是不是要改口?”
常青青闻言破涕而笑,迟疑片刻,终是甜甜喊了一声“娘亲”又心有所感,复是泪水滑落。
皇甫秀含泪笑道:“好,好、好女儿。”却是将常青青搂抱入怀。
得知常青青答应,苗长宁自是大喜,选了吉日举办的收养仪式,竟然邀请周边的猎户参加席宴,足见其心中的欢喜之甚。
每日在常青青修习苗家“周天功法”后,带她入山识草辨药,教授捕捉毒虫之术,常青青甚是勤奋,加上胆识不凡,进步之快,让苗长宁大为赞叹。
如此月余之后的一日清晨,谷中忽然来了一众人马,为首的的是位脸色俊朗,年约四旬的中年文士,身后跟着三位十四五岁的孩子,以及七位年约二十的青年,还有十余位劲装汉子。本欲带着常青青入山采药的苗长宁一愣,望着站在竹墙外一众人等,面带疑惑之时,那文士拱手见礼,“太白书院江秋白见过苗谷主。”
“太白书院?”苗长宁心中一怔,他那日到书院求助楚南风之时,行走急促自也未见过江秋白,闻言之下便拱手回礼:“稀客,稀客。”
忙将竹门打开引着江秋白进院落坐,他一时不知江秋白来意,望了竹篱笆墙外的人马一眼,言道:“楚先生可好?”
“多谢谷主挂念,山长他岀院去寻马郡主而去了。”
苗长宁闻言一时沉默,关于柳宫文害了马希兰一事,一直使他耿耿于怀。
“这次晚辈前来是奉侯爷之命,请苗谷主协助。”江秋白开门见山言明来意。
“侯爷?”苗长宁一时不解。
江秋白点了点头,“澶州刺史,太原郡侯郭荣郭侯爷。”
望着苗长宁愈发不解之状,江秋白便将来意细述一番,原来那时闵正华拜郭荣所托,在书院练制了一批“行军丸”后,带着程柔去了澶州郭荣治所,郭荣见师父闵正华到来自是大喜,在闵正华欲归之际极力挽留,只望闵正华能留下帮助,可惜闵正华无意仕途之事,坚辞不肯,郭荣无奈之下便请求闵正华带上一些军中子弟传授岐黄之术。
那时战事颇多,军中医官更是难求,闵正华虽也通岐黄之术,但刀箭创伤之类并非见长,且有些药草甚为缺乏。想起楚南风提过了药王谷主,又知谷中百草俱全,便向郭荣介绍了苗长宁,郭荣知悉之下便委托江秋白来药王谷一行。
苗长宁听了江秋白一行人的来意,一时沉默不语,但想医者父母心,救死扶伤本是应该,却也不愿涉足仕途,加上柳宫文一事之后,他对择徒方面甚是严谨,犹是人品方面,况且对于苗家医术也不想轻易外传。
又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己身为大周子民,恐是推托不得,不由得躇踌起来,但听江秋白笑道:“侯爷心知江湖收徒规矩,不敢为难苗谷主,只望谷主传授解毒避署之方,刀箭创伤疗法即可。”
话至如此,苗长宁心知再难推托,便是点头道:“即是郭侯爷厚望,老朽也不便推辞了。”
望了一眼院外人众,又环顾院内竹楼,脸显苦笑,“只是……”
江秋白想是明白他的意思,笑着言道:“这一众学子有十人,侯爷害怕扰了谷主清修,便命江某在附近寻个地方建上木屋,以免影响谷主家人休息。”
“侯爷如此体恤苗某,倒是让苗某惭愧了。”苗长宁路未料到郭荣作此安排,却是心生感慨。
江秋白转而望向院外的众人,指着站在院门口的三位小孩,“这三位孩子天资聪颖,为人仁厚,有两位是书院的学子,那左边身材最高的名唤严秋,右边的那个是宫少文,中间那位少年是滑州赵指挥使的胞弟赵匡义,望请谷主日后多予指点。”
原来郭荣得知楚南风离院寻访马希兰而去,同时默许院中弟子自己选择,便让江秋白回院一趟,询问各弟子有无愿意来药王谷学医之人,好为以后军中储备人才,而严秋与宫少文二人甚好岐黄之术,便欣然一同前来。
苗长宁听得江秋白特意点明三位小孩的来历,知他有让自己收三人为徒之意,略一沉吟,“有缘再说吧。”
江秋白知是强求不得,便起身行礼道:“那晚辈就代侯爷谢过苗谷主了。”
招呼众人与苗谷主见过礼后,便带着众人在离苗长宁所住的竹楼不远处寻了一个地方,准备建筑木屋。
那十余位劲装汉子想是专门派来建造木屋之人,斧、刨、锯等工具却是一应齐全,待到傍晚之时,便也建了一座木屋暂时落脚,到了第二天晩上,竟然建了四间木屋,又到谷外购置了诸多日用,俨然是一副长期居住之态。
第三日午时,想是诸事都安排妥当了,江秋白便来到了竹楼小院与苗长宁告别。
苗长宁忆起当日在幽州答应楚南风之事,望着在小溪边的常青青身影,言道:“当日老朽在幽州得以楚先生相救,心中感激不尽。本欲过上一段携青青一同前往拜谢,今日获悉楚先生外出,只好留待他日了。江先生若是遇上楚先生烦请转告一下……就说从柳宫文这恶徒手上逃脱的小女孩已到老朽谷中。”
江秋白却是不知常青青之事,更不知她便是师弟常山的妹妹,但听苗长宁吩咐便点头答应,留下三个小孩及七位青年,带着那些劲装汉子告辞而去。
可惜这时常青青不在身边,不若以她的聪明,必定会询问这位关心自己下落的楚南风是谁,那时自然会询到翁牧与洛逍遥身上。
望着眼前这十位弟子,苗长宁苦笑不已,略一思索,唤过苗修竹,“这些子弟日后多半是行走军旅,此下你先可教与避署解热的行军散及金创药之类的药草甄别……至于药理及制作方面再慢慢教授,这些药方之草山中倒是颇多,你就先带他们入山辨草识药吧。”
苗修竹的医术造诣已为不俗,这些药方自然是信手教来,久在山谷中,身怀绝技无处施展,徒然间多了十位弟子却是欢心不已,闻言自是眉开眼笑,“孩儿遵命。”
言罢便是兴冲冲的领着众人进山采药而去,望着孩童般之态神情的丈夫,皇甫秀不禁掩口轻笑。
常青青与苗珂雪小孩心性,平常终日采药练武,但觉枯躁,此时多了十位大孩子,心中自是欢喜,闲暇之余,便与赵匡义、严秋等人捕鸟抓鱼,甚是快乐,苗长宁本是好静,但见两个孙女开心,也自不去约束。
一段日子中,对严秋、赵匡义、宫少文暗中观察,亦觉这三人是可造之才,考虑到是太白书院与朝堂之人,有根有底,又有感楚南风在幽州救命之恩,便心生传授医术之意。忖道,只要不传百虫毒经之上的毒术,也亦无不可,何况两个孙女年幼,他日若是有难,也有人照应,想到此处便授意苗修竹将三人收为弟子。
六月中旬,离谷不到二十天的江秋白,却是又带着几位护卫来到药王谷中,这日苗长宁恰好与常青青入山中采药,苗修竹见他神情甚急之态,便唤来老鹰“苍茫”传信与山中的苗长宁。
苗长宁与常青青匆匆赶回,见到江秋白,心中诧异,未待他开口询问,江秋白却是将来意说明。
原来西北府州边军忽发瘟疫,初时军中医官以为是一般伤寒,以“四逆汤”方治疗,不料未有见效,诸多官兵恶寒蜷卧,呕吐不止,神哀力竭,五六日间死了二三十人,边军统领心感不妙,便急报汴京朝堂。
后周皇帝郭威派遣御医前往,却也束手无策,郭荣得悉之后,便令江秋白前来药王谷,询求苗长宁前往救治。
苗长宁闻言后沉思良久,心忖府州地处要塞,隔着黄河天险,此下尚无大旱与战乱,恐非是霍乱之疫。但江秋白又非从边关而来,官兵病情描述也只是大概,想是非亲去府州不可。他行事周密,唯恐边关军营中的药草不全,便吩咐苗修竹备上各种贮藏的药草,备上马车运载,方与江秋白疾赶府州而去。
来到府州被隔离的兵士营帐之中,查探了兵士的脉息症状后,苗长宁却是大吃一惊,立马让江秋白命人查明水源出处,同时严禁兵士再取水饮用。
原来他已探出这些兵士所中之毒正是药王谷的“朝夕散”。这“朝夕散”是百草经上一种,名唤“朝阳草”的毒草与一些药草混合制成,取名“朝夕散”就是说早上中毒拖不过傍晚就会死亡之意。
而用毒之人将它稀释水中,减轻了毒性,使人不会立即死亡,又加了虫蛊之毒,目的是为扩散传染,使府州军民染疫,而这“朝夕散”的配方少有人知,苗长宁隐隐猜出应是柳宫文所为,心中自是震惊不已。
从毒发开始二十余日期间,死亡兵士已有一百余人,传染之众逾千,幸好府州防御使折德扆及时将兵士隔离,才未至毒疫扩散城中。
苗长宁虽考虑周全,却未料到兵士是中的“朝夕散”之毒,要制解药,携带来的药草中却是差了几种药草,只得带上军中兵士到附近山上采集,五日后方才得以制出解药,解去了这毒疫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