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裕率残师从水灵山岛仓惶南逃,舟犮船尽毁,艨冲、走舸之类的小船不敢在海上远航,往西南方向寻找陆地登岸。被风浪掀覆了六条小船后,残师总算看到了陆地,在莒县所属(今日照市附近)海边靠岸。
看到陆地,不少将士喜极而泣,可算拣回一条性命。浩浩荡荡出征,凄凄惨惨而回,半数袍泽葬身海底,恍如隔世。
张裕面如死灰,摇摇晃晃从船上登陆,他自知罪大,宋公决不会饶过自己,能否保全性命都难说。
找寻到岸边的渔村,问明所在地点,张裕派人前往莒县送信,自己开始给刘裕写信请罪。
自认罪过后,张裕在信中详细地描述了战斗经过,点明雍军水师研制出一种新船,快捷坚硬,可以直接撞沉己军船只,自己一味想以多制敌结果中计,被雍军放火烧船以致惨败。
给刘裕写完信后,张裕又给其弟湘州刺史张邵以及京中好友故交写信,希望他们从中斡旋,尽力保住自己的性命。
做完这些后,张裕叫来司马孙登,将六千残兵的指挥权转交给他,自己钻入囚车,准备进京待罪。
出征北青州的海师大败的消息传到建康城,京中一片哗然,接着便是沉寂,京中门阀在表面的沉寂下观望,等待着宋公举动。
此战再次刷新了众人对雍军的印象,有人在心中嘀咕,莫不是要变天了。
刘穆之卧病在榻,吕医官说他忧思过重、心力交瘁,若不静养歇息恐有性命之危。送过最后一批辎重后,刘穆之便搬到了覆舟山中的别院休养,连除夕都在山中渡过。
经过精心调养,又无案牍劳神,刘穆之的病情减轻了许多,每日午后能策杖在山中走上一段,苍白的脸上也现出了红润之色。
山腰有茅庐,以锦帐挡风,庐内燃着银炭,温暖如春;仆童在庐外烧山泉烹茶,听着松涛阵阵,刘穆之感觉真如山中神仙。
以他的身份,即便住进深山依旧访客不断,为让刘穆之安心养病,长子刘虑之请假侍疾,要见刘穆之首先要得到他的准许。
除了徐羡之、赵伦之等少数朝庭要员来访,刘虑之统统挡驾,家族兴衰系于老父一身,刘穆之若有个闪失刘家立时要沦为次等门户。
石径传来零乱的脚步声,刘穆之微微皱眉,能找到此处肯定是长子引路,听声音来人不少,看来朝中有什么大事发生。
当看到袁湛、刘怀慎、徐羡之、赵伦之、王弘、孔靖这些刘裕留在朝中的心腹悉数前来,刘穆之惊起迎客,问道:“何事劳动诸公齐来?”
刘怀慎面色沉肃地拱手道:“刘仆射,若无大事不敢惊动你,北上的海师败了。”
刘穆之脸色一白,张裕所率的海师是宋公制胜的最后手段,海师若败整个战局将陷入被动,恐怕要转攻为守。
让众人坐下,刘穆之详细询问经过,得知张裕被雍军百余艘战舰所败,舟犮焚毁殆尽,仅带回百余艘艨冲、走舸以及六千将士,其他人不是葬身海底就是被雍军所俘。
二万八千将士、八千浆手,一万役夫,近四万人只回转六千,刘穆之感觉气血翻涌,剧烈地咳嗽起来。
刘虑之站在他身后,忙上前替父亲轻拍后背,好一阵刘穆之才满面胀红地止住咳声。
徐羡之满面忧虑地道:“刘公,京中人心浮动,众臣忧惧,事情危急,要尽早应变,请刘公回朝坐镇啊。”
刘穆之喘息道:“出了此等大事,愚怎能在山中养病,即刻起程回京。”
牛车缓缓而行,刘穆之在车中以手扶额,思忖如何安定人心,待回到尚书台官廨,心中已有定计。
与袁湛、刘怀慎等人商议后,让徐州刺史刘怀慎率军过江前往广陵坐镇,于沿海岸加固工事,谨防雍军水师趁胜追击;刘穆之以丹阳尹的身份下令府衙官吏与廷尉官员一起加强巡视,防止谣言滋生;让袁湛、王弘等人出面召集世家门阀,透露宋公在沛郡大破雍军的消息……
众人领命各自行事,刘穆之与徐羡之商议后联名给刘裕去信,让他尽量能抽身回京。
徐羡之叹道:“宋公若能返京,这些门阀自会噤若寒蝉,州郡亦能安稳。”
刘穆之苦笑不语,即便宋公能平稳住局势,雍军之威已然深入人心,恐怕那些世家门阀会另做打算,宋公根基已被撬动。
琅琊王府,司马德文与司马珍之坐饮,禇秀之在一旁相陪。得知海师大败的消息,禇秀之感觉心旌摇曳,原本认为宋公必胜的信念已然动摇。
禇秀之与杨安玄曾同为东宫侍读,颇看不起出身将门的杨安玄,后来杨安玄一路青云直上,成为雍公,坐拥半壁江山,禇秀之又羡又妒,巴不得宋公能一举将其平灭。
可是事与愿违,连宋公居然都奈何他不得,想到杨安玄有可能率军夺取建康,禇秀之只觉心中惶恐,悔不该在众人面前多次诋毁过杨安玄。
禇秀之在席,司马德文不好说什么,只与司马珍之商议送嫁之事。当初与杨安玄结亲是司马珍之出面,一事不烦二主,司马德文打算让司马珍之前去送嫁。
司马珍之捋须道:“大王既已定下六月十八的喜期,雍公五月会派人前来迎亲,届时老夫会送茂英前去,大王尽管放心。”
司马德文举杯,轻叹道:“有劳王叔了,孤替茂英谢王叔一杯。”
司马珍之欣然饮下,他深知这趟送亲之旅是个美差,雍公肯定要谢以重礼。自己的次孙司马明光在襄阳就读,拜在大儒郭高门下,雍公对他甚是照看,与世子杨愔情同手足。
从眼下局势看来,雍公丝毫不弱于宋公,将来即便改朝换代,也应会善待司马宗室。明光聪慧,与雍公世子交厚,将来何愁前程。
禇秀之在一旁不是滋味,宋公以朝廷的名义宣布杨安玄为叛逆,可是琅琊王却要将长女嫁给他长子,这分明是在打宋公的脸。
形势比人强,禇秀之自饮了一杯闷酒。司马德文和司马珍之相视一笑,举杯互饮。
第二天,刘穆之上朝,拜见琅琊王司马德文,以宋公的名义奏请了一大堆事。司马德文能说什么,“照准”二字而已。
等到退朝,朝堂大臣纷纷上前来与刘穆之寒喧。刘穆之满面春风,主动提及海师战败之事,声称张裕只是暂时受挫,已引师在莒县一带休整,届时会领军再战。
刘穆之返京,朝堂上的躁动平息下来,王弘、袁湛等人以酒会的名义宴请门阀,传递宋公在战场上稳据上风的消息,再通过世家门阀的声音迅速地把京城、京口、徐扬江豫等地安稳下来。
然而,门阀世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表面的平静掩盖不住暗流汹涌,不利于宋公的消息仍在私下议论流传,无法禁绝。
这段时日,最为忙碌的莫过于军情司了。军情司司使沈田子身死之后,刘裕迅速任命黄门侍郎王韶之继任司使之职。
王韶之亦出身琅琊王氏,其祖父王廙与王羲之之父王旷同为王正所生,王正与王导之父王裁同为王览所生,算起来王韶之与王弘同辈。王家枝脉众多,王导一脉成为琅琊王氏主枝,王韶之这枝成为枝脉。
西州城,宋公府(扬州刺史府),西侧的院落便是军情司的官廨。按说王韶之这个黄门侍郎的主职是在天子和尚书台之间往来传达公事,能够自由出入禁中。
可是天子痴愚,朝政被刘裕架空,黄门侍郎之职不过是个摆设,方便王韶之就近监视天子和进宫的琅琊王,王韶之大多数时间都在军情司的官廨处理公务。
昨日张裕自囚入廷尉狱,在京中再度引发议论风潮,军情司暗谍送来的探报如雪片般飞来:郗恢长子郗孜与谢家子弟聚饮,醉后放言宋公难敌雍公;驾部郎中陶平与琅琊内史曾安往来甚密,于秦淮河上呼朋唤友,议论朝政;祠部尚书阴友齐府门热闹,访客众多,多有不利宋公言语……
王韶之的手指在谍报上敲动,暗自思忖,谍报中提到的人物多是亲近杨安玄之人,海师大败这些人难免为杨安玄鼓呼。
但从谍报所述,这些人言语稍有逾越,军情司若是拿他们问罪反而容易引发不满,看来只能多派人盯紧他们,待查明这些人反对宋公举措,再杀鸡儆猴不迟。
…………
戌时,阴府。
阴惔替父送客,等牛车驶离巷口,吩咐仆从掩上大门,自己兴冲冲地来书房见父亲阴友齐。
自打拦下刘穆之为宋公加九锡后,五兵尚书董怀不久便致仕还乡,祠部尚书阴友齐被刘裕分派筹办科举之事。筹办科举之事名义上以阴友齐为主,其实刘穆之将此事交付给新任的祠部侍郎严松。
严松来建康后,甚得重用,先是委任给事中,半年之后便转任祠部侍郎,明眼人皆知宋公以其牵制阴尚书。
在襄阳经历过科举,严松对流程有所了解,请示刘穆之将那些得中后与他一同来京的人召在一起,群谋从策操持科举之事。
来到建康后,严松发现宋公重用的刘穆之、徐羡之等人皆出身寒族,这让他充满希望,将来自己也能像刘仆射那样成为朝堂大员、宋公心腹。
为了办妥科举之事,严松兢兢业业,一心要办得完美、风光,既为宋公选拔有用之才,又想凭此在京城站稳脚根。
聪明人到处都是,阴友齐得罪宋公失势,恐怕他不久便要大祸临头,纷纷远离以免牵累,但连姻亲温家也无事不再登门。
张裕海师惨败,雍公与宋公攻守之势逆转,阴友齐作为雍公在朝堂上的代言人,立时变得炙手可热,聪明人自然要前来拉近关系。
一夜之间,阴府从门可罗雀变得车水马龙,京中门阀、官员纷纷来拜。
阴惔这段时日迎来送往虽感疲累,却深感扬眉吐气,一洗前些日子的郁闷。
嘴中哼着小曲,阴惔满心欢喜来书房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