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雍大战,双方动用的兵力都超过十万,征发的役夫亦不下十万,大量的青壮被征用。
杨安玄治下的屯军征用超过半数,又有不少青壮应征入伍,今年春耕,田中的劳力显得不足。至于平整路面、修建水渠等许多工程早就停了下来。
而刘裕这方面更为不堪,徐羡之寄来的信件中提及,“田中耕作多为妇人、老弱,三吴之地再现流民”。
刘裕掩信长叹,这仗打不下去了,若是继续僵持,恐怕不用到年底就要乱民四起,孙恩、卢循之祸或会重现。
把谢晦、傅亮、王修、刘遵考等人召来,众人看罢徐羡之的信,个个面现忧色。
傅亮揣摩刘裕的心思,试着开口道:“主公,此战历时近一年,若是误了农时,恐怕百姓难以生计,不如让朝廷派遣使者,与杨安玄暂时议和,各自罢兵休养。”
刘遵考摇头道:“据斥候探报,雍军正积极备战,这个时候杨安玄哪肯议和。”
咨议参军王修道:“愚听闻琅琊王与雍公结亲,亲期定在六月,何不以此为契机让朝廷出面劝杨安玄罢兵。”
刘裕苦笑,去年他还雄心勃勃想一举平灭杨安玄,如今却灰溜溜地想办法求和,这记耳光让脸上火辣辣的生痛。
不过王修的建议可行,刘裕思索了一下道:“让朝廷请出驺虞幡,罢战议和。”
三月九日,杨安玄见到了朝廷派来的使者——鸿胪寺少卿贺朗,对于朝廷的罢兵请求,杨安玄嗤之以鼻,要求宋军退至出兵前的地盘再谈。
贺朗知道此行不易,先是大义凛然地说了一套春耕在即、民生疾苦的套话,见杨安玄无动于衷,有拂袖而去的意思,忙把最后条件的抛了出来。
“雍公,世子六月成亲,从建康到襄阳路途遥远,若是战事不息恐怕影响亲事。望雍公三思。”贺朗恳声道。
杨安玄冷冷地看着贺朗,道:“贺少卿在威胁本公吗?”
面对杨安玄的怒气,贺朗心中发怯,硬着头皮道:“雍公息怒,成婚乃是人生大事,世子大喜之事莫让刀兵冲撞。”
杨安玄一拂衣袖,道:“贺少卿且在驿馆中暂歇,此事过两日再议。”
贺朗离开,大堂上辛何和习辟疆都开口劝杨安玄考虑暂且休战。
辛何先开口道:“春耕在即,田间劳力不足,若是不停战,恐怕今年粮食要歉收,库中储粮不足,易起风波,而且将士们征战近年,身心俱疲,也该让他们休养歇息。不如借世子成婚之际,积蓄力量,等到收粮之后再战不迟。”
习辟疆道:“我军不光要防着宋军,还需提防魏军。魏军虽败,但实力尚存,南下之心不死,我军若两面作战吃力,不如暂且休兵。如今西北安定,时间于我军有利,依愚之见可先行夺取安邑,占领河东郡,稳定住北面形势再向南征。”
杨安玄抚须思忖,刘裕派使者求和,肯定是绷不住了,这个时候正是收复失地的良机,若是轻易放过实不甘心,何况宋军还夺取了自己数郡之地。
但宋师战力不弱,刘裕在军中威信极高,真要拼个你死我活,恐怕是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结局,习辟疆提出魏军虎视在侧也是个问题,别战胜了刘裕便宜了魏人。
坚持与刘裕开战可能会提前统一天下,但江淮一带百姓会因此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说不定会重历五胡乱华时的惨况。
自己通过棉花开始布局,采用经济手段来掠夺江南财富,挖空刘裕的根基,假以时日或能不战而胜。时间站在自己这边,确实不用争一时得失。
打定主意后,杨安玄对辛何道:“延茂,你去与贺朗说,宋军退出江夏郡,愚便同意罢兵休战。”
三月二十二日,王仲德奉命率师撤出安陆城、陆仲元从曲陵城离开,沈庆之率军接收了两处城池。
但宋军在涢口的水寨没有撤走,王仲德和陆仲元两万多兵马驻守在涢口和夏口之间,扼住长江东进之路。
战斗停歇了下来,对峙依旧继续,沛县、丰县、下邑的防线仍在加强,驻守的兵马不见减少,征发的役夫却开始回返。
刘怀肃退守东莞郡,同样筑垒挖沟防守;檀道济坐镇江阳郡,李强被刘裕任为宁州刺史,代替了原宁州刺史范元之。千金买马骨,刘裕想通过李强来收买雍军文武投降。
杨安玄把沛县的指挥权交给朱龄石,命王镇恶率二万兵马前往洛阳,与杨安远一起准备攻打安邑城,夺取河东郡。
刘裕探知雍军撤走一部兵马后,命向弥、毛德祖、檀韶、刘遵考守御沛县一带,自己于四月中旬回返了建康城。
建康城因宋公的到来立时变得风平浪静,吏部侍郎朱玠再次奏请赐宋公九锡之礼,刘裕在朝堂上婉拒。
四月底,杨尚保带着襄阳的迎亲队伍来到建康,八艘艨冲大舰披红挂彩,浩浩荡荡地驶入秦淮河,停靠在朱雀桥边。
琅琊王派侍中禇秀之、内史曾安等官员前去迎接,一路吹吹打打迎到鸿胪寺住下,建康百姓都被惊动,御道两侧挤满了前来观看的百姓。
第二天,琅琊王司马德文宴请杨尚保等前来迎亲的雍州官员,紧接着梁王司马珍之、郗、温、庾等世家纷纷派人相请,杨尚保带着礼物出入京中门阀府邸,每天吃喝玩乐。
京中百姓纷纷谈论这场婚事,自然会提及宋雍之战,原本坚定认为宋公必胜的人也产生了怀疑,宋雍相争,胜负难料。
表面看,一切如旧,宋公依旧德高望重,权倾朝野,可是从军情司送来的谍报刘裕得知,自己坚如磐石的根基出现了裂缝,若不及时修补可以引发崩塌。
宋公府,刘穆之、赵伦之、袁湛、孔靖、谢晦、王弘、傅亮等人尽聚于堂,商议应对难局。
袁湛道:“最要紧的是民心,去年征战招兵征役,致使田间劳力不足,百姓生计艰难,对宋公难免有些抱怨。宋公及时休兵,遣散夫役,赶上农时,及至六月丰收,当会改观。”
刘穆之病情未愈,刘裕命人备了软榻,让他在一旁斜卧议事。听到孔靖提及民心,刘穆之接口道:“要派人前往郡县,将主公的良苦用心告知百姓,告诉百姓此次罢兵是主公不忍百姓受苦,方才主动退让。”
经过《金镶玉玺》之事,刘穆之越发觉得宣传重要,甚至可抵十万雄师,赵伦之、袁湛等深有感触,纷纷点头附和。
谢晦道:“与魏国结盟之事也要广为宣传,让天下臣民知晓主公威震四方,魏人主动求和、不敢南下,保得一方平安。”
在座众人皆知魏军不能南下是因为雍军阻拦,但天下愚夫众多,人云亦云,三人成虎,假话说得多了也便成真的,只要能收拢民心,真相是什么不重要。
孔靖道:“主公下令六月二十日在京中科举取士,此事影响极大,前来吏部登录应试的试子已超过四千。开科取士亦在六月,正好借取士掩过琅琊王嫁女的热闹。”
刘裕点点头,九品中正制阻塞寒士上进之路,开科取士当可收天下读书人之心,此事重要性不亚于耕作于农。
王弘禀道:“琅琊王命祠部尚书阴友齐为送亲副使,科举取士之事主公要另委人主持。”
众人全都目光热切地望向刘裕,科举取士对九品中正制影响巨大,无论是刘裕或杨安玄,显然对九品中正取士都大为不满,可以预见科举取士会最终取代九品中正制。
襄阳试行科举取士,影响尚小,朝廷正式推行科举取士,谁能主导此事,定将载入史册,甚至成为一代儒林宗师。
刘裕扫看了一眼,目光落在孔靖身上,笑道:“季恭是圣人后裔,此事由你主持最好。”
孔靖起身揖礼道:“愚定不负主公所托,殚精竭虑、为国取材。”
袁湛有些失落,刘裕有意开科取士,名义上让阴友齐主持,刘穆之用严松具体操办此事,后来刘穆之染疾,精力不济,便让袁湛过问此事。袁湛一心以为此事会落在自己手中,没想到宋公委给了孔靖。
“阴友齐与杨安玄交好,分明是想借送亲逃走”,赵伦之道:“德舆何不命人将其拿下。”
刘裕摇摇头道:“阴友齐无关紧要,便饶他一命。”
刘穆之咳嗽两声,道:“主公下令江南种棉,可是棉田近三十万亩,挤占了农田,而且江北的门阀纷纷前来江南购地,此事不可不防。”
刘裕冷声一笑,道:“无妨,地不能生脚,跑不掉。这些门阀想来江南赚钱,正好收取商税充盈国库。三十万亩棉田能得棉数百万斤,能保证十万将士的冬衣,至于来年要种多少棉再说。”
“雍公派人前来迎亲,在京中影响甚大”,傅亮沉声提醒道:“主公需加以约束。”
刘裕一皱眉,他以亲事为胁逼迫杨安玄休战,若是对迎亲队伍加以约束,恐怕战事再起。此次回京,刘裕感觉到表面上朝堂官员、门阀士族对自己依旧毕恭毕敬,而暗中已然离心。
杨尚保在京中大受欢迎,门阀纷纷敞开大门,表达对杨家的接纳之意,其实是想在自己和杨安玄之间骑墙。
从军情司的谍报中得知,大堂上王、谢、袁、孔等家有人也暗中通过族人与襄阳暗通款曲,对王弘、谢晦等人刘裕自然信得过,但他们身后是庞大的家族,为了家族的传承延续,免不了会与杨安玄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无法禁绝。
归根到底还是要用战场上的刀枪说话,刘裕与众人商议,决定明日朝议奏请减免税役、整顿吏治,再通过科举取士选用寒族有用之才,与魏国加强商业往来,互通有无,以硝石换取马匹,训练兵马,重整水师,争取能在三至五年内再次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