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都城北五十里,北山。
南华老道的太平道观便修建在此,当然,这也是张昊曾答应过南华的。
此时的道观后殿外,站满了黑甲卫。
典韦抬起头,看向后殿的正门,牌匾上没有提字,在道观内,被称为无名殿。
放在平时,
这个无名殿,也就只有那么一两个年岁大的老门房在门口守着,也只有南华老道和管尘偶尔来一下,其他人等是不允许入内的。
这地方,也就成了整座北山的禁地。
典韦收回目光,朝周围的黑甲卫挥了挥手。
下一刻,
院子里的黑甲卫齐刷刷的背过身去,背对着无名殿,呈守势。
典韦最后看了一眼无名殿后,也转过身去。
此时的无名殿中,
除了张昊以外,还有身着道袍的张角,张宝两人。
自中平元年二月黄巾起事,到现在已经十二年了,当初的少年郎也已经长大成人,张角和张宝两人,已经两鬓斑白,脸上的褶皱也深了不少。
“今日怎么有空来这里了。”张角一边擦拭着供桌,一边说道。
“很久没来了,过来看看你们。”张昊在张宝的帮助下,点燃了三支香,朝供奉的道尊三拜。
“家里人,还好吧?”张角问道。
这个家里人,显然是在问张昊的夫人还有张宁。
“好着呢,现如今,谁敢欺负咱。”
张角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张昊将线香插入香炉后,看向自己的父亲,开口道:“天子已经册封孩儿为国公了,晋国公。”
张宝一愣,不禁抬眼看向张昊,而一旁的张角却依旧在擦拭着供桌,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儿子被册封为国公而有丝毫的波澜。
张昊见父亲没有说话,接着说道:
“解决完幽州的公孙瓒和曹操,长江以北,便再无战事,我会让百姓们过上好日子的,你们当初的理想也能实现。”
张角依旧没有说话,专心擦拭着供桌和供桌上的器物。
张昊喉头微动,继续说道:
“休养个两三年,孩儿便会挥师南下,先取扬州,再收荆州。”
张角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但却没有去看自己的儿子,只是淡然道:
“十二年前,咱们开启这乱世,最后,由你还世于太平,也算是善终了。”
“父亲,孩儿……有女儿了,您……有孙女了。”
张角一怔,缓缓抬起头,看向张昊,浑浊的眼眸中出现了一丝光彩。
他颔首道:“好,好啊。”
“硕儿,还好么?”张宝问道。
张昊笑着点了点头,答道:“硕哥儿好着呢,待幽州事了,我便让人给硕哥儿说一门亲事,必须得是名门千金,大家闺秀!”
张宝抿嘴一笑,点了点头。
此时的张宝,哪里还有当初统领数万大军时的威风,此时的他,倒像是一个思念儿子的农家老汉。
张角开口问道:
“你今日过来,不止是为了来看我们这两个老头子的吧。”
“我想来看看尘哥儿,还有三叔,想给他们上炷香。”
张宝将目光看向了大哥张角,
张角眉头紧蹙,没有说话。
“大哥,这么多年了,有些东西,放下吧。”
张角看向张宝,沉声道:“以前,我不知道,也就无所谓了,后来我知道了,这个事情就算不了,若是算了,我如何跟下面的兄弟交代!”
张宝喉头微动,看了一眼垂首的张昊,怅然一叹,然后再次看向自己的大哥,正色道:
“子楚,也是有苦衷的,兄弟们会原谅他的。”
张角转头看向张昊,目光中带着一丝凌厉。
张昊开口道:
“今日,孩儿就是来给诸位叔伯,黄巾军的弟兄们一个交代的。”
张角看了一眼张昊脚边的两坛酒,点了点头,淡淡道:
“最好是。”
说完,
张角走到道尊像的一侧,打开一个暗格,将里面的一个木杆给拔出,然后在张宝的帮助下,转动道尊像;
紧接着,
在一阵机括声响中,
道尊像抬升,下方的筑台也随之升起,很快便露出一个朝下延伸的甬道来。
对此,
张昊虽然诧异,但并不意外。
他知道,张角曾经拜托黎悦,找个地方给战死的黄巾军兄弟们,设立一个衣冠冢,黎悦将此事告诉给了张昊,张昊便让内卫府来督办此事。
因为事关黄巾军,本就是太平道徒,黄巾出身的李巡自然是极为上心。
当初在北山修建道观时,便将衣冠冢设立在此了。
至于张角为何不直接将此事让张昊去办,主要还是因为那时的张昊已经接受了朝廷的招安,名义上是一州使君,若事情暴露出去,难免会招来非议;
其次,
张角毕竟是做父亲的,让一个父亲去请儿子办事,多少拉不下那个脸来。
虽然找黎悦说这个事儿,最后肯定也会告知给张昊,但好歹中间隔了一个人,面子上也说得过去。
让张昊诧异的,竟然是衣冠冢就设在无名殿的下方。
要在地下挖掘出一个衣冠冢,这工程量不可谓不大,李巡要瞒着那么多人做此事,其难度不会小。
张角从甬道墙壁上取下一支火把,用烛火点燃后,率先走入了甬道。
张昊回头看向张宝,张宝已经将地上的两坛酒抱在手里,然后朝甬道努了努嘴,示意张昊走在前面。
甬道不宽不窄,刚好能容一人通过。
石阶一直延伸往下,由于梯步陡峭,三人走的不快,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便来到了底部。
底部有一处空地。
张角用火把将两侧的烛台点燃,借助着微弱的火光,可以看到平整的墙壁上,雕刻的是太平经经文。
张昊是第一次来到这里,恍惚间,竟有一种来到古墓的感觉。
这时,张角将前面的石门打开,石门内灯火通明,在这昏暗的空间内,竟显得有些晃眼。
走进石门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面石墙,石墙内有一个一个的凹槽,每一个凹槽内,都是一个牌位。
细数下来,一共四十个凹槽,二十八个牌位,代表着二十八位战死的渠帅。
李大目、黄虎、屠尚等人赫然在列。
石墙的前方,有一张石桌,上面有三个牌位,其中两个是空白的,有一个上面写着:
‘人公将军,张梁之位’
在其下方一阶的,则是张尘的牌位。
张角很自然的从香盒里抽出三支线香,在烛火上点燃;
张宝则是抱着一坛酒,一碗一碗的将石桌上的酒碗给盛满。
张昊就这样看着,他的目光扫向周围,两侧摆放着一个一个低矮的小石桌,石桌上是鹿角,鹿角上架着的是兵器。
有长柄刀,有长斧,亦有长枪,总之,有许多五花八门的兵器。
其中一支鹿角上,放着一杆长柄大刀,张昊注意到,下方石桌上摆放的牌位,上面写着管亥。
另一边的长斧,摆放的牌位,是田涿的。
虽说此二人也是渠帅之一,但并没有将他们的牌位放置在石墙中,或许,也是因为他二人所作出的功绩值得单独摆放吧。
再外侧,便是一个个一丈来高的石塔,石塔上悬挂着的,是一个个号牌。
这些号牌,是黄巾军士卒的身份牌,上面写着他们的姓名,以及所属的渠方。
每一座石塔,都挂着一串一串的号牌,几乎将石塔的本来面貌所掩盖。
不仅如此,就连四周的墙壁上,也都悬挂着一个个的号牌,几乎将墙面全部覆盖。
张昊目之所及,不下三十余座石塔,可想而知,这些号牌得有多少,恐怕就算数上三天三夜,也数不清楚吧。
张宝倒完了酒,便开始给一些快要燃尽的灯油,进行添补。
张角手里拿着香,看向四周,朗声道:
“弟兄们,你们瞧瞧,今儿,谁来了。”
言罢,张角将目光看向了张昊。
张昊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内心的震撼,双手合礼,朝四方逐一躬身拜道:
“小子张昊,张子楚,拜见诸位叔伯,诸位兄弟!”
“哼哼,”张角冷哼两声,唏嘘道:“你还有脸来看望他们,倒是有心了。”
“大哥……”张宝还想劝说张角,却被张角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张角转身,将香插入香炉后,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
开口道:
“弟兄们,”说着,张角指向自己的儿子张昊,接着道:“你们曾经拜过的黄巾少主,如今已被大汉朝廷拜为晋国公了,位极人臣,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势滔天,可了不得啊!”
说到这里,
张角将空碗放回,又端来一碗,对空遥敬道:
“可你们知道么,他能走到今日这般地步,都是诸位兄弟一刀一枪杀出来的,他张昊,是踩着诸位的尸体上位的,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不起你们呐!”
说完,张角再次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此时的张角,眼眶已经泛红,因为喝得太急,不少酒水将他胸前的衣衫打湿。
“大哥!”
张宝想要上前劝阻,却又不敢,因为他心里明白,有些事情,大哥压在心里很久了,今日,或许也该说出来了。
张昊一直看着自己的父亲,他没有说话。
张角再次端起一碗酒,看向自己三弟张梁的牌位,高喊道:
“三弟!”
随着这一声喊出,张角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的往下掉,在脸颊上留下了两条泪痕。
“广宗一战,数万黄巾弟兄身死,就连你也死在了乱军之中,大哥,大哥对不起你啊!”
说着,
张角将碗中之酒尽数饮下,然后转身指向身后的张昊,喝问道:“孽子,当初你是怎么答应为父的,你说你会带兵去救广宗,去救你三叔!
当初,你的兵马就在经线,相距广宗也就百余里,你若去救,顶多两日便到!
可你,你,你为何按兵不动,眼看着你三叔身死,眼看着数万黄巾弟兄被官军屠戮!”
张昊的眼眶湿润了,但他的神情却一如既往的坚定,他直视着自己的父亲,没有说话。
一旁的张宝,赶紧打圆场道:“大哥,子楚也是有苦衷的,他心里也是后悔的。”
“不,三叔,”张昊神情坚定,一字一句,正色道:“广宗本就是阻挡皇甫嵩的一道屏障,当它成为屏障的那天起,就注定了它随时可能成为弃子的可能性!
二叔在后方招募兵马,而父亲你,是黄巾军的精神支柱,你决不能出事,所以,只能由三叔镇守广宗。
有三叔在广宗,朝廷才会相信,皇甫嵩才会相信,相信广宗城内的黄巾军才是主力,才会死磕广宗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冀州一役,广宗便是关键,
就算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还是会这样选择,不,我只能这样选择!”
张昊的话,如同一根一根的针,刺入了张角和张宝的内心。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原来,在张昊的心里,是如此想的。
“噗通!”张宝双腿一软,跪倒在石桌旁,眼泪水不受控制的落下,神情呆滞,就像魂魄被抽走了一般。
“呵呵呵呵呵……”
张角笑了,笑得极为癫狂,指着张昊,开口道:
“好!好!好!你终于讲出实情了,终于讲出实情了!”
张昊的脸上,依旧不见喜怒,目光扫视着周围,神情肃穆,朗声道:
“自古起事,哪有不死人的,先秦二世而亡,高祖皇帝与那项羽争夺天下,死了多少人。”
说着,张昊侧目看向父亲张角,沉声道:“如若害怕死人,那还起什么事,谈什么太平之道!”
说完,
也不顾张角和张宝诧异的目光,张昊直接走道石桌前,取下三支线香,一边完成祭拜仪式,一边朗声道:
“太平之道,意在天人合一,所表达的就是要创建一个人人平等,遵循天道的世界,这些东西太大了,就是几千年后也是难以实现的。
但是,让百姓自食其力,安居乐业,使耕者有其田,织者有其杼,居者有其庐,老幼有从依,咱们努努力兴许也能做到个七七八八。
这便是我所理解的太平之道,也是我所继承的太平遗志。
为了实现这一理想,我才一步一步的走到今日,
如若诸位叔伯,诸位兄弟的英灵还在,你们大可以看看今日之冀州,今日之青州,今日之并州,那里的百姓过得如何,是不是有粮吃,有衣穿,有屋住!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诸位的牺牲换来的,你们虽然不在了,可你们的后代,你们的亲人,却因你们的付出,过上了好日子,
这,
难道不是你们想要的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