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安宫温香园里,像棺材里一样沉闷。
好大一会儿,夫人巴永秋对儿子笑道:“你看你,像一尊石像。楚国人再猖狂,难道能把巴国人都捉到楚国去,能把虎安山、丹涪水搬到郢都去!还不快去下令!”
瞫梦龙知道母亲是故作轻松,强装笑脸,她并不是外人表面看到的那样拿得起放得下,更不是盘芙蓉那样果敢的女人,看了母亲一眼,咬了一下嘴唇,道:“母亲放心,就算是天真要塌下来,有梦龙顶起!”
瞫梦龙转身离去。
若春沛几人跟了出去。
瞫梦龙宣布暂离虎安宫——从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瞫梦龙与荼天尺、樊云彤的性格不同,他有更多的理智,而理智或许是巴人普遍缺乏的,他们的理智被天生的激情所掩盖,正如现代人的激情普遍被理智所掩盖一样。他实际上在牟忠此前的数次劝说下,也认为撤离或许是对的,但他做不出这个决定。
红面虎樊云彤见夫人在此时此刻请瞫梦龙去,早已猜到八九分,这时道:“二哥,你们走,我不走!”
木莽子道:“我也不走!”
瞫梦龙道:“将来复兴大事,正是需要你二人,如何能不走?况且,一路之上,多有险情,有你二人在,我才放心。”
樊云彤道:“我不走,并不是主张你们也不走,而是恰恰相反,你们应当快走!越快越好!我是想在此坚守数日,给你们争取时日。总之,我是死也不走!任何人不用劝我!”
瞫梦龙严厉道:“要死,一起死;要走,也必须一起走!”
中卿若春沛道:“公子离开虎安宫,不能大张旗鼓,否则楚兵追来,一个也跑不脱,人越少越好,越快越好。我赞同龙腾将军的看法,虎安宫必须有人坚守,才能瞒得过楚人。”
瞫梦龙坚持要一起走。
木莽子急道:“二哥,没有时辰考虑了!我与三哥,在虎安宫中大张我三兄弟的旗号,同楚军血战到底!只有虎安城打得越激烈,二哥的撤离之路才会越安全。”
巫师瞫瑞道:“我看可行。”
木莽子此时却疑道:“只是,虎安门、两河坝口均被关门了,从何处走?”
若春沛笑道:“龙胜将军不熟这带地形,因此有此问。这一点,我早虑到了,虎安山草原一片平坦,哪里不是路?可从豹跳岩翻下岩去,进入万风林海。
“一路之上,虽然没有现成的道路,豹跳岩也甚为陡峭,但并无数十丈高的直壁悬崖,逢山开路,也还可行。
“进了万风林海,再想办法出万风口。并且,朴延沧将军曾经对我讲过,除了走万风口,林海边缘还有一条小路,可绕过万风口,直达南天门。只要过了南天门,就可直达桐乡山,进了桐乡山,楚军纵有三头六臂,也再无能为力了。
“当公子到达桐乡山,站稳脚根,振臂一呼,失散的丹涪水人,就会向桐乡山集中。桐乡山,比起虎安山,地域更宽,地形更复杂,更便于周旋。最后,我还有一句话,请公子记住:切不可在近期起事,否则楚军一定会不惜一切,加以清剿。一定要耐下心来,暗中壮大实力,以待时局之变。”
瞫梦龙顿首道:“若大夫,还有各位的金玉之言,梦龙铭记于心!父命、母命难违!速作准备,一个时辰后出发。”
瞫瑞道:“我不走。虎安宫里,不能没有一个瞫氏主人。况且,我还得继续为瞫玉做法事。”
若春沛、郑吉、虢昌、苴怀、郑吉均道:“我们也不走。”
行人果艮风道:“不可!公子撤走,是为了将来再回来,如果大家都死了,将来谁来帮衬?徒死无益。”
瞫梦龙道:“艮风所言极是。”
郑吉道:“我们都老了,将来公子回来,也无用了。我之意是:果行人和共行人正年青力壮,又多经事,将来公子重出,二位正好相助。请二位行人同公子走,我们几个老骨头就陪邑君、瑞爷作个伴。不论如何,我是不离开虎安宫的。”
虢昌道:“此言甚为有理,不必再计较。”
红面虎樊云彤道:“你几老说得太对了!四弟木莽子,比我等都有智谋,将来二哥回来,第一个最是离四弟不得。四弟必须同二哥一起走!”
木莽子惊讶道:“三哥,你啥子意思?看不起我?”
若春沛道:“龙腾将军此言,极有道理。木莽子对公子将来的帮助,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重要。我其实早想说了。”
若春沛还有一点没有说出来,他认为木莽子应该与瞫梦语一起走。
瞫梦龙再次陷入选择,樊云彤催道:“二哥,不用再想了,实话告诉你吧:自从年前枳都回来,我便知道自己要死在虎安山大战了!”就连瞫梦龙也不知道樊云彤回枳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猜想或许与鄂桂花有关,或者他见了什么算命的高人,或者,他纯粹是在坚瞫梦龙快快离开的决心。
“况且,梦语也要一起撤离,有四弟一路走,我更放心!”樊云彤又道。
在场的人,全都一惊,不明白他此言有什么意思,是在祝福木莽子,还是在吃木莽子的醋,但更多的倾向于前者。
留下来,很快会陷入楚军的彻底包围之中,九死一生,瞫梦龙舍不得樊云彤,也舍不得木莽子,但他也早就看出来,樊云彤年前从枳都回来之后,整个人就像完全变了样,他似乎时刻都在准备捐躯,什么时候都选择最危险的地方。
时不我待,瞫梦龙终于哽咽道:“好!果、共二位兄长、龙胜将军木莽子等人,同我一起走。同时,若大夫、虢夫子、苴总管,你三人并无多少武功,立即出虎安宫,各带家人逃亡。如有生之年能再见,再请来共事。其他的话,都不要说了!”
若春沛道:“好,听公子的!”
虢昌道:“还请公子下令,将氏雄祖瞫武子所铸五鼎深埋于四四花园之下,这件重器万万不能落入楚人之手。”
瞫梦龙当即令人去处置——传说,五鼎现仍在虎安宫四四花园地底下,但具体位置不知,是镇山之宝——后话先说。
瞫梦龙令立即召集虎安宫中众人,宣布离开虎安宫,女人们一片哭声。
瞫梦龙沉重而平静道:“此时不是哭时,一个时辰之后,除了能战的武士,全部离开虎安宫。受伤人员,一并分散撤走。”
众人大哭,各去收拾。
瞫梦龙还有一件必须的事情要做,他去香台石举行了简单的祭祀仪式。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这件事,巴人也是必须要做的。同时,瞫梦龙放飞了虎安宫里的全部驯鹰,只带走他认为最与神灵相通的一只。
温梦园中,灯火就像回光反照,格外通明。侍女们像强盗进屋一样只选好的东西收拾,乱成一锅粥。
瞫梦语听说要撤离虎安宫,对众女子道:“你们该走,但我不能走。我不能像盘芙蓉一样仗剑杀敌,但可以像句菊花一样挥剑自刎!或者**于虎安宫中!我可死,不可走!”
如烟听她此言,是铁了心了,虽然平时瞫梦语最听自己的劝,但这时一定劝不住,想去禀报夫人,无疑是去添乱,想到一个人,悄悄让如意去通知苴蛮子,让他到时带人将瞫梦语强行提走。
吩咐完毕,如烟也同瞫梦语一样,坐在塌上,一言不发,看着侍女们来跑来跑去,好象撤离与自己无关。
瞫梦语看了看如烟,猜想到她是在想哥哥巫城是生是死。
巫城下落并无确切消息,瞫梦语几次想安慰如烟说她的父母在龙宝坑里生活得比这里好很多倍,但话到嘴边,就想起水仙等人和自己发过的毒誓,她永远也不能泄漏龙宝坑(天坑)的秘密;并且,她相信,在地心洞发过的誓,是一定灵验的。无论对现实多么绝望,巴人都永远不会完全怀疑神鬼的魔力。
侍女如意、茯苓的部族已经陷落,很快还有一些不想分别的人会分别,甚至是永别,默默地收拾东西,两个新来不久的小侍女尚不完全理解家破人亡的意义,开始时还时有话语,看到几个姐姐不多说话,也学会了沉默。
瞫梦语突然道:“走,去四四花园!”
瞫梦语、如烟手拉手,绕过手忙脚乱的武士、奴仆以及趁火借物的人,进入四四花园,一眼看到夫人、共桃花、相月红在花园里,两姐妹知道是母亲在向这里的花儿们告别,也知道此时朴雪梅就像平常一样,在指挥侍女们收拾重要物品,没有出声,静悄悄站了一会儿,回到温梦园,再次坐到塌床上发呆。
一个时辰,瞬间即过,正是四更天,撤离的人,该出发了。
瞫梦龙、木莽子来向留守的武士辞行。
瞫梦龙看着樊云彤及其率领的留守武士,百感交集,泪水在眼眶里面不停打转转,没有说一句话,深深施了一个礼。转身先走。
龙胜将军木莽子与龙腾将军樊云彤说了几句悄悄话,樊云彤突然大笑道:“四弟,你没有资格留下来!”
“三哥,你没有资格走!”
樊云彤哈哈哈大笑。众武士皆笑。
夫人巴永秋、瞫梦语、如烟、共桃花、朴雪梅、相月红,果艮风、共信,侍女如意、茯苓、桂枝,共桃花的侍女香桃等,以及二十来名力夫等人,向不仅没有来得及下葬,而且尚未对外界公布死讯的虎安伯瞫玉作最后的告别,然后从侧门静悄悄出了虎安宫。
龙武将军瞫梦龙、龙胜将军木莽子率虎贲度群芳、母青山、兰回、苴蛮子等精选的三百武士,这实际上是虎安山勇士的火种,另外特别选了万风寨果氏、桐乡山朴氏等几个要经过的部族中的几个人,可为向导,均换了百姓衣衫,与夫人巴永秋等一起出了虎安宫,消失在夜暮下的草原上。
虎安宫中的其他闲杂人,也出了宫。
哭声四起,一片狼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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