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中,长相一般,衣着普通,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大舌头中年落魄书生,侃侃而谈。
“原因就在于,月港此地,原本便不是一个海港,而是个内河港口,是九龙江的入海口。”
“九龙江流,滔滔江水,源源不断地将上流的泥沙带到港口里,造成日复一日的港口淤塞,任其发展下去,不出数年,将来所有前来月港的海船,都会离不开牵引船的拖曳。”
“而更多的大海船,则由于水深太浅,便是使用牵引船,也无法驶入港口。”
说到此处,赵无忌转过身来,望着其余九名士子,问道:“不知诸君,口口声声说要发展月港,那在下敢问诸君,可有解决港口泥沙淤塞的良策?”
被赵无忌满是嘲讽语气所激怒的其余九位士子,脸上露出愤怒表情,纷纷开动脑筋,准备出言反驳此人的胡说八道。
然而皱眉思索片刻后,却无一人能站起身来,驳斥赵无忌。
这港口淤塞的问题,自古以来便是一个非常难解的问题,因为这是属于大自然正常的地理变迁,想用人力去改变,以这个时代的古人来讲,可以说是基本不可能。
历史上,黄河曾改道多次,几乎是每十几年,便会改变一次河道,原因就在于黄河中的泥沙太多,淤塞之后,将水底渐渐抬高,而后河水溢过江堤,冲毁江堤,改道他处。
所以华夏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朝代,都有专职治理黄河的官员。
九龙江将上游的泥沙混在江水中,带到月港这个出海口来,然后泥沙又逐渐沉淀下来,最终堆积在港口里,造成淤塞,整个过程,全部都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人力也无法对此施加任何的影响。
当然治理淤塞的办法也不是没有,那就是以人力将港口内水底的泥沙挖出来,运到别处。
且不说在没有电力机械的古代,想要挖沙需要耗费多少数以万计的人力和时间,就说月港目前的情况,也无法采用人力挖沙的手段。
月港在这个年代,就是大明最繁华的进出口港口之一,无数大明的货物从这里出发,前往外地和番邦,而也同样有无数来自其他地方的香料,铜锭,布匹棉花等等货物,被大海船运到这里。
这样一个异常繁忙的海港,根本就没有空间和时间留给挖沙船,一旦开始挖沙,必然会对进出月港的海船造成巨大影响,极大减少进出的海船数量,严重影响海商们的收益。
所以说,这个问题是无解的。
九位士子们起初觉得这个问题简单,不就是堆积了一点沙子么?人心齐,泰山移,泰山都能移动,挖这点沙子算的了什么。
但接下来再往下想,却越想,他们便越觉得这问题困难乃至无解。
搬山还好说,起码是在地上,可轻易调遣人手;
挖沙可是在水里,水下十几米的地方,普通人如何在水下呼吸就是个大问题,若是在船上,用工具挖,速度慢不说,还会影响港口内的交通。
速度慢导致挖沙时间长,影响交通则会影响前来月港的海船,若是当真这么‘治理’,只怕反而会提前让月港衰败下去。
所以越想下去,众人的眼神便越是绝望,而看向那个中年书生的目光中,也充满了无穷的不甘和嫉恨。
难道这人说得没错,我等九人,果然是垃圾?
半晌之后,权贵之子站起身来,皱眉望向李泰文身后的中年人,“刘管家,我等皆知,你是李会长的左膀右臂,心腹之人,你且如实地告诉我等,月港港口,果真存在淤塞现象么?”
众人顿时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李泰文身后的中年男子。
这人姓刘,是李泰文的大管家,对李泰文一向忠心耿耿,做事也极为得力,月港中的大事小情,却是有大半,都是他在替李泰文打理。
为人精明稳重,能力高强。
刘管家皱了皱眉,脸色有些为难。
李泰文长叹了一口气,以手扶额,脸色有些颓然,“说罢,事到如今,也没什么说不得了。”
得了李泰文的许可,刘管家只得上前一步,沉声答道:“刚才这位张公子说得没错,月港这几年的泥沙淤塞,确实是越来越严重了,对进出港口的海船也造成了很大的影响,不过为了大局,老爷和我一直都在极力隐瞒和压下这个消息。”
一旦月港淤塞日益严重的消息传了出去,势必会让那些海商升起转投他处的心思,毕竟海商是自由的,有船有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去哪里贩卖,就去哪里贩卖。
更何况新兴的通商口岸,钦州港,如今也正处于如火如荼的上升势头中,老牌通商口岸广州港如今也是保持着稳健态势,这些都给了月港以极大压力,一旦月港前途不妙的消息传出,那些流失的海商,很容易便会投向广州港,钦州港的怀抱,加速月港衰败。
而同为福建当地的泉州港,则是早已觊觎月港第一大港的地位久矣,虎视眈眈,是月港在当地的最大竞争对手。
所以李会长有意隐瞒月港泥沙淤塞的事实,也是有情可原了。
刘管家的话音落地,良久,客厅内竟是寂静一片,无人再敢开口。
包括施琅,刘双在内的九名士子,脸上都露出了有些绝望的神情,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就要被那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书生给打败了。
俗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棒也能磨成针,但若他们手里拿的不是铁棒,而是朽木呢?
朽木再怎么磨,也成不了铁针。
月港的先天不足,后天又无法弥补和改善,那岂不是说明,刚才他们提出的种种对策,其实都是镜中花,水中月,都建立在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上,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实用性?
难怪此人会说自己等人,都是垃圾。
念及此处,一些士子望向赵无忌的眼神中,皆都带上了几分警惕之色。
在座的聪明人其实很多,在刚才众人的发言中,很多人也都隐隐约约地看出来了点什么。
施琅很明显地是打算要后发制人,而刘双,显然对李泰文的题目极为熟悉,那随手拈来的各个数据,便绝不是一天两天所能搜集得到的,他提出的种种对策,既有条有理,又都有据可循,实用性和操作性都堪称完美。
而施琅抛出的开发台湾岛计划,也是一个威力十足的大杀招,可以为月港的众多商家提供一个巨大的源源不断的财路。
因为施琅刚才提到了台湾非常适合种植甘蔗和谷物。
谷物也就罢了,民以食为天,自然是越多越好,但甘蔗,在这个年代,绝对是一个造富利器。
因为甘蔗可以制糖,而蔗糖在这个年代,价格可比暴利的食盐要贵多了。
食盐老百姓也能吃到,但糖在这个年代,绝对是只属于富人的奢侈品。
糖这个概念,在中国古代就有了,有句成语,叫做‘甘之如饴’,这里的‘饴’指的就是糖。
但是很多人不知道,古代的糖,其实指的是麦芽糖,麦芽糖虽然甜,但口感和甜度,却远远不如蔗糖,甘蔗真正在华夏开始大规模种植,却是在距今三百多年前的宋代。
甘蔗适合生长在热带地区,需要阳光充足,土地肥沃,而这些条件,台湾岛都有。
而在华夏,虽然江南一带也有人种植甘蔗,但一来气候不对,江南一带虽然温暖,但依旧是属于温带地区,并不是很适合种植甘蔗。
在后世,对甘蔗品种做出一定程度改进之后,在华夏的南方,甘蔗的种植已经非常普遍,但在这个年代的大明,想要让甘蔗长得好,长得快,最好的种植地点,依旧是在热带地区,比如台湾岛。
再说这个年代的大明,北方各地正在被缺粮的危机所困扰,老百姓种植粮食的土地还嫌不够,官府也并不鼓励百姓种植甘蔗。
所以由于数量稀少,蔗糖的价格很高,利润也很大。
施琅的开发台湾岛计划,也确实是下了一番心思,可以给月港商家创造很多财富机会。
在赵无忌尚未发言之前,在众多士子眼中,暂时领先的是刘双,施琅则稍微落后那么一点点。
毕竟从支持者来看,知府同知两位大人以及李夫人,李恬儿母女,对刘双更为欣赏一些,而施琅的支持者,看上去似是只有李泰文一人而已。
但众人万万没有想到,心机深沉的施琅和刘双两人,都没能成功地笑到最后,目前来看,笑到最后的,却极有可能是这个相貌平平的中年落魄书生。
这人,真的是太阴险了,真的是太狡猾了,也真的是太无耻了。
利用自己最后一个发言的机会,让竞争对手纷纷踏上发展月港的这个大陷阱,然后他再在一旁拨动开关,把其余九人都推到了这个陷阱中,脱身不得。
对一个注定前途渺茫的港口,大谈特谈如何发展,这岂不是如痴人说梦般荒唐可笑?
难怪被人当成垃圾。
而此时此刻。
被众人当成心机深沉,阴险狡诈的中年落魄书生,脸上带着淡淡笑意,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但他的心中却满是后怕和侥幸之情。
还好,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