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十九年,七月二十三,各地藩王纷纷上书请求赴京,二帝允准。
颜祯看着颓废的长子,道:“你要去看看萧亨吗?”
当日颜祯知晓消息后,就急忙令人将萧观接回东宫禁足,一方面是让萧观反省,别再想着邵家了,另一方面也是免得萧家冲动之下对萧观动手,伤了萧观。
萧观窝在椅子中,茫然地问道:“娘亲,我做错了吗?”
颜祯长叹了口气,“观儿,这天下的道理是要为你所用,不是去限制你的。你听从什么道理应该是从自身所处的位置出发,而不是听着其他人的言语。
就算你不喜欢萧家,你也应该知晓萧家可以保证你的地位,所以你应该明确自己的亲族是颜家和萧家,而不是邵家——一个用于逗乐的玩意。”
正如颜祯,从她自己的角度看,她亲近萧家可能会导致萧家架空她、扶持她的儿子继位,所以无论萧家对她怎么示好,她都会坚持认为颜家是她的亲族,并且在某些地方特意展示对颜家的亲近。
她不喜欢颜家的一些人,她会限制他们的发展甚至舍弃他们,但是绝不会舍弃整个颜家,也不会让萧家凌驾于颜家之上。她对颜家有感情,可这和彼此之间的算计并不冲突,可似乎萧观想要的是整个家族几百上千人对他不求回报的宠爱。
萧观不解,邵家是他骨肉至亲啊,如果他为了权势能舍弃自己的血缘亲人,那么这样的他才不会值得旁人效忠吧。
颜祯瞧出了萧观的想法,平生第一次感到挫败和深切的无力,她无法更改萧观的想法,不是她说两句话就能更改萧观对于血缘亲人的认定。
“观儿,你为什么认为邵家是你的亲人呢?”颜祯后悔当初没有听从旁人的建议,执意要将萧观记在邵俊康名下,“我十月怀胎历经艰难生下了你,你的地位来源于我,邵家的荣华富贵也来源于我。邵俊康一不用亲自生你,二不用养你,你和他之间本就无关。”
颜祯狠了狠心,“你和邵俊康之间没有任何的亲缘关系,只是因为当时我喜欢他,所以将你记在他的名下。”
萧观面色惨白,那他岂不是父不明的孽种嘛,“娘亲,你是在骗我对吗?那我的生父是谁呢?”
“你一定要有生父吗?”颜祯问道。
萧观眨了眨眼,不理解颜祯的意思,颜祯咽下了喉中的话,算了,就这样吧。
“娘亲,邵……邵家会被怎么处置?”
颜祯离开前,听到萧观弱声弱气的问话,她心下酸软,无论如何,萧观都是她的长子啊,同时也对萧家生出不喜。颜祯现在才知道萧家私下是如何教导观儿的,他们教观儿亲近父族,现在还敢找观儿的麻烦!
***
颜祯拜见了萧景,“父亲,观儿是我的孩子,也是您的子嗣啊。”
颜祯可以体谅萧家的难过,但是无法容忍他们对萧观的态度,她认为这完全是萧家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萧景和颜祯谈了许久,他没有答应颜祯所求,颜祯转而去找了颜柳。
颜柳双眼通红,伸出手揽着颜祯道:“我当年怀你的时候,许多人都不想见到你出生,当时萧亨帮了我,却没想到世事无常,他竟然就这么去了。”
颜祯沉默了,对于母亲,她没办法像对萧景那般冷漠。她搂住颜柳的腰,依偎在颜柳的怀中,闷闷地道:“娘亲,观儿自幼是被当作皇太孙培养的,就这么舍弃他,太残忍了。观儿会受不住这样的落差的,娘亲,真的没有其他法子了嘛。”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啊。我们都还在,没人敢欺负观儿。”颜柳摸了摸颜祯的发丝,道:“你只有两子,观儿不做皇太孙也是这天下尊贵至极的人。”
颜祯明白母亲的意思,二帝已经达成了共识,颜柳不会出手反对萧家的决定。
“娘亲,你是不是知晓观儿想让他的女儿改姓邵?”
萧观先是二帝的后嗣,再是萧家寄予厚望的皇长孙。他被萧家舍弃后,瞬间地位不保,只能是颜柳也打算舍弃他了。无论素衣卫私下对萧观有多少的不喜,只要颜柳认他,那么素衣卫就不能明面上反对萧观,只能想尽办法让萧观展示出不合适为储的特点。
可是现在,素衣卫已经不关注萧观了,不关注他的喜好憎恶,不关心他对朝堂的看法。
颜柳道:“从他有这个想法起,我就没想过让他继承皇位了。”
让皇族改姓,那下一步是不是要让帝位上的人也改一个姓?这是意图谋朝篡位!
于二帝而言,她们费尽心力才得来的帝位绝不容许有人以这么荒唐的理由——打着皇子父族的名义夺走江山,颜祯、萧观没有经历过得到帝位的艰难,所以可以轻易得放过邵家,甚至能理解邵俊康的提议。
颜柳继续道:“你和萧亨心都太软了,我会将这件事处理干净,你不要插手了。”
“娘亲,观儿真的只是一时糊涂。”
“观儿已经十六,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在谋划着弑君了,他不是你眼中蹒跚学步的幼儿。”
颜祯苦笑,她就是以为观儿长大了,让他自己处理和萧家、邵家的关系,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啊。
“邵家不会有人活着了,若是他执意要给邵家留个香火,那就让他的子嗣改姓邵吧。”
颜祯:“……啊?啊!何止如此!”
这是要将萧观未来的子嗣除名,改头换面、改名换姓地放逐到边疆。
“不会的,娘亲,他绝不会这么想的!”
颜柳不在意道:“那就算了,此事都看他的意思。我会敲打萧家的,观儿再如何,也不是他们能怠慢的。
放心吧,宛儿只有这么一个兄长,她会善待他的,我们这些长辈也都还在呢。”
以往都是劝着萧观善待颜宛的,现在都反过来了啊。
母女两人一直谈到华灯初上,颜祯临走前,忽然说了一句,“娘亲,你哭得太假了,下次装得像一些啊。”
颜柳一怔,笑着赶她走。
***
天授十九年,八月。
萧亨下葬,陪葬帝陵,追封为王爵,长子继承王位,孝期过后再去往封地。
萧家各地藩王齐聚京中为萧亨送行,二帝亲自到场送行萧亨。
九月初三。
邵笛被判处剐刑,邵家满门被判处极刑,株连九族,九族中亲近者俱是被判处斩刑,其余人则被流放边关,遇大赦不可赦免。
素衣卫倾巢出动,全力彻查与邵家有来往的人,若有行不法事的,统统下狱严查。恰巧的是,其中大部分人都配合邵家给萧观灌输女子贞静为要的思想。
京城的空气中都弥漫着血腥味。
颜宛下学回到院中,就看了萧观,“兄长,你找我何事?”
萧观看着颜宛怀中拿的书,道:“赵夫子为人刻板,但才学极好,你要尊敬他。”
颜宛笑着称是,之前长辈们没考虑染发她继承皇位,也就没逼着她学习,现在颜宛要学习一个储君应该知晓的东西。
颜宛看出兄长面上的不自在,请他进了内室,又让下人退下,道:“兄长有什么就直说吧,无论如何,您都是我的兄长啊。”
“你恨父亲吗?”
颜宛兄妹都知晓了邵俊康之前的种种想法,包括但不限于想让颜宛嫁给邵家子。
“兄长问这个做什么?”
萧观试着提起之前兄妹两人和邵家的相处,那些充斥着温情的时光。
颜宛眉宇间平和,静静听着,直到萧观讲完了,才道:“若是兄长想让我为邵家求情,那恕我没有办法答应兄长。这是长辈们的决定,邵笛谋杀宗亲,我没有办法救他的。”
“救一个孩子都不行吗?他们是无辜的,那都是人命啊。”
颜宛神情松动,久久不语,不知是不是想到了旧时相处的温情,眼中隐有水光,道:“我可以去求一求母亲。”
萧观霎时激动了起来。
“但兄长也不要抱太大期望,长辈们的意见坚决,我只说是我自己想这么做到,不会说是兄长所求,兄长也不会对外人提起这件事。”
萧观道:“不行,怎么能这么委屈你!”
“兄长!”
两人拉扯再三,萧观同意了下来。
***
颜宛送走萧观后,她的新任伴读——柳仪的孙女、长兴侯世子走了进来,“殿下真的要去求储君吗?”
颜宛拿帕子擦了擦脸,“求啊,为什么不求,多好的在母亲面前展示兄妹和睦的机会。”
也能再次向母亲证实兄长有多蠢。
萧观哪里都好,有担得起储君的能力,可偏偏内外不分,将邵家认作自己的亲族,又理所当然地认为上面的三位长辈都会因为他而不会对邵家出手。
***
颜祯点着女儿的额头,道:“好啊,学会和我用心眼了。”
颜宛撒娇道:“哪里啊,我可是对娘亲和盘托出的,只是兄长在意邵家,我没法拒绝,这才只能答应下来让母亲做这个恶人了。”
颜祯板着脸,训斥:“他是你的兄长,就算你直接拒绝他,他也不会对你有意见。偏偏你搞这些歪门邪道,真以为我看不出你这浅薄的心思!堂堂正正,行阳谋,别一天到晚用着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把这些手段统统给我忘了!”
颜宛收敛了笑意,端正了姿态跪下诚恳认错,“女儿知错。我和兄长骨肉至亲,实在不该这么想兄长,以后一定再遇到这类事情一定会和兄长直说,而不是猜疑兄长的想法。”
又说了许多的反省之言。
颜祯的面色稍缓,道:“这次我帮你遮掩过去,以后再犯,我绝不轻饶。今夜跪小祠堂。”
颜宛叩首,低声称是,随后起身却没立刻离开,她上前搂住颜祯的胳膊,道:“娘亲,你放心,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兄长,我绝不会因邵家和他生分,更不会因为邵俊康之前的做法对他有怨恨的。”
不等颜祯反应过来,她就一溜烟跑开了,跑至一半,又回头道:“娘亲,我很开心。”
颜祯心中压着的大石轻了几分。
***
下人们进进出出,紧急布置好祠堂,确保颜宛不会有一点不舒服,这才恭敬地请她进去。
“奴才就在外面,殿下有吩咐唤一声就行。”
颜宛道:“是我今日来早了?往日兄长都是什么时辰来跪祠堂的?”
“日落前到这里就行,殿下需要传膳吗?”
“不用了。”
祠堂地面上铺了数层被褥,足有半个案几高,环境比颜宛想的好多了。
颜宛坐在被褥上,克制了再克制,又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是真的开心,往日里她用这种手段,娘亲只会气兄长不知分寸,故意为难胞妹,不能担得起大任,遇事竟然只把胞妹往外推。娘亲会配合她演完这一场戏,约定这是母女两间的秘密,事后娘亲找到其他机会再训斥、责罚、教导兄长。
可是现在,娘亲竟然训斥她了,因为娘亲要把她当作皇太孙培养了啊。
娘亲不能容忍自己揣测兄长心思,而不是和兄长直言拒绝,因为日后她和兄长是君臣之分,她和兄长不将事情讲开,心中怀疑兄长对她心怀怨恨,那么下面人就会为了讨得她的欢心去给兄长使上些绊子。
她那些幼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确实不该再用了,她要学的是治理天下,她不应该用那些踩着人心阴暗面的算计,帝王当行堂皇正道啊。
娘亲对她的要求变高了,颜宛估摸她以后肯定要经常往祠堂跑了,但是真的好开心啊,娘亲没有扶持兄长的打算啊。
不过娘亲是真的多虑了,颜宛是真的不恨邵家、也不恨兄长,她之前也没受到委屈,邵家最多就是私下有些恶心人的想法,但是他们间接帮颜宛得到了万里河山啊。